第七回 陇右见风尘(7.3)
此后商队一路无话,沿着孔雀河继续西行,数日后经过渠梨都督府,然后偏离孔雀河,不数日又到了龟兹镇,正是安西都护府所在地。楚天墀与叶青打听得李嗣业并不在此地,而是坐守疏勒镇,因此两人决定继续西行。而老马的商队这次是要去大宛,距离龟兹尚有三千里之遥,因此众人商议在此休整两日,然后再继续赶路。
到了客栈后,老马对楚、叶二人道:“两位,我们商队不日将取道拜城,经姑墨洲,过勃达岭后沿真珠河而去。而两位少侠应该沿着塔里木河,在三河交汇处往蔚头州而去,就离疏勒镇不远了。因此,我们得分道扬镳了。”楚、叶二人听言,都道:“十分感谢马老板和商队的提携,但愿商队一路好运。”马老板呵呵笑道:“两位客气了,多谢吉言。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在镇上逛逛,看看异域风情。”两人答应着,自去下榻。
在客栈好好地洗了个澡后,众人但觉人也清爽了很多。晚饭后这里并没有夜市,因此众人都早早上床休息。第二日,老马等要出去兑换一些货物,并采买补给,而楚天墀与叶青随后也出了门,想一睹西域风情。
二人来到街市上,但见车水马龙,人烟阜盛,商队军旅,络绎不绝。其时大唐分天下为十道,分别为河北道、河东道、河南道、山南道、剑南道、江南道、淮南道、岭南道、关内道、陇右道,其中以陇右道之辖区最为辽阔,其次为关内道。陇右道东起阳关,西至安息州,若从京师长安城出发,一直向西,约一万两千余里才到陇西边界。盛唐幅员之辽阔,实在是震古烁今。就今日而论,陇右道之大部分辖区今分属于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伊朗、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国。
龟兹镇由于是安西都护府所在地,在军事上管辖着陇右道,因此乃大唐在西域的第一重镇。再加上当时丝绸之路商旅不绝,故龟兹镇的富庶雅不下于江南。由于地理原因,街市上的很多商品都是楚、叶二人从未见过的,这些商品大多是来自大唐西陲之外的国家,如吐蕃、波斯(今伊朗一带)、信度(今巴基斯坦印度河流域一带)、天竺(今印度)、小勃律、大勃律,以及阿拉伯等地。
阿拉伯人在侵入中亚的同时,积极在该地区传播伊斯兰教,并大肆毁灭佛寺、杀害佛教徒,这就使得中亚诸国时起反抗,纷纷都附庸于大唐,寻求宗教、贸易甚至种族之庇护。大唐时期的陇右道,既辖区辽阔,又繁荣昌盛。
而同时期之安北都护府,设在关内道,管辖着今日的内、外蒙古与西伯利亚的一部分,最北的地方几乎接近北冰洋,以今日方式算之,几乎可达北纬六十五度。但由于当时关内道并没有发现矿场,西伯利亚也被视为苦寒之地,因此富庶不如陇右道。
楚天墀与叶青走在街市上,看到的多是奇装异服,听到的都是番言外语,两人既充满了好奇,也由于语言不通而满腹郁闷。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商队的伙计,于是两人紧紧跟着。那伙计因为来往过多次,可以和当地人简单交流,也很乐意为他俩做向导。三人来到市场一角,见有个外国人打着个摊子,挂了个条幅,上书:“推理解难。”旁边还有几行不认识的文字,估计是汉字的翻译,楚天墀与叶青大感好奇,于是三人上前打听。那摆摊者却会说中国话,自称是阿拉伯人,原来在家中研究数学,由于仰慕中华文化,因此一路步行到此。每到一处,若觉得不错,便摆摊数日,一来了解风土人情,二来赚些盘缠。
楚、叶二人问他何为“推理解难”,他道:“就是你们有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告诉我,我帮你们推理。”楚天墀笑道:“青妹,没想到我们中华人摆摊算卦,他们阿拉伯人却是摆摊算题。”叶青还没回答,那阿拉伯人插嘴道:“不不不,不是算题,是推理。比如说一块田,里面的草够十头牛吃十日,那够一头牛吃几日。”那阿拉伯人这两日都没开张,好不容易今天见楚天墀与叶青是读书人的样子,急忙先示范一例。那商队伙计快口答道:“能吃十天呗。”那阿拉伯人却摇了摇头道:“不对!你不懂放牛。”那伙计也不理他,对楚、叶二人道:“这种问题还要推理什么,没意思,走,我带两位去看好玩的。”楚、叶二人却在思考,那阿拉伯人对商队伙计道:“你不行,你只会跑来跑去做生意,不能养牛牧马。”
这时楚天墀对叶青道:“青妹,这倒真是个好问题。”叶青道:“确实,如果把这种问题推理清楚了那么一块草地最多能放几只牛或羊啊马什么的,就一清二楚了。”那伙计听的糊里糊涂,问道:“这难道还真要推理?”两人笑道:“是啊。”那阿拉伯人问道:“两位想必已推算出来了。”楚天墀道:“嗯,若只有一头牛,随便吃多少天都可以。”那伙计听不懂,问道:“到底该怎么个吃法?”叶青笑道:“不是牛该怎么吃,而是地里的草会长出来,十头牛一起吃,草就来不及长;但只有一头牛的话,草长得就比牛吃得快,所以吃不完。”那伙计终于有些明白,自我解嘲道:“难怪老马叔常叫我多学着点,看来还真是。”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楚天墀对那阿拉伯人道:“这位先生,你的问题确实很有意思,也有意义,可否再说一例?”那阿拉伯人见吊起了他们的胃口,不免小气起来,道:“有是有,但我是帮别人推理难题的,总不能出题给别人推理吧?”叶青道:“既如此,我们也不白听,就按先生给别人推理的价钱,再买你一题如何?”那阿拉伯人听说给钱听题,方笑嘻嘻地道:“如此甚好,一题二十个铜钱。接着刚才的问题,请推理:若草地每天可生长五分之一,则这块草地最多可同时养几头牛?”楚、叶二人道:“先生,这题可不能算数,刚才我们算一头牛时就已经想过类似的问题了。”那阿拉伯人道:“算的算的,刚才已免费送过一题了,况且这一题加了新条件,付钱付钱。”两人无奈,只好送上二十个铜钱。那商队伙计用方言咋舌道:“这外国鬼可真精啊。”
楚天墀与叶青也无暇搭理,都陷入了计算当中,但由于草地里最初有多少草是不知道的,只好假设成一个单位,则依据草地的生长速度,可计算出每头牛每天要吃掉二百五十分之七个单位。因此,若养八头牛的话,则总食草速度为二百五十分之五十六,这大于草生长的速度;而养七头牛的话,总食草速度为二百五十分之四十九,刚好小于草生长的速度。两人很快便算出这一结论,但那阿拉伯人道:“虽然两位算术惊人,推理出了正确答案,但还有个后续问题,两位可曾想过?”叶青道:“可是由于草生长的速度比七头牛的总食草速度要快,因此最终会引起草过分生长的问题?”那阿拉伯人道:“正是。”楚天墀笑道:“这好办,每隔一段时间就多养几只,达到草地的生长界限后再杀掉几只,这样就平衡了。”这时商队伙计插嘴道:“这样一来,岂不是最多又不止七头牛?”那阿拉伯商人倒从没想到过这个问题,一时竟回答不出来。楚天墀笑对那伙计道:“老兄说得好,最多也不是,最少也不是,确实头痛。”
读者诸君,该类问题在今天可以根据不同的初始条件用线性方程组或差分方程来求解,而那阿拉伯人的问题,确实也不能单纯用最多或最少来描述,它是一个极小-极大问题,即求极大值中的极小值。在这里,七头牛就是最多头数中的最少头数。古楼兰人因为没有认真计算过这种问题,以致消亡;而后世很多游牧民族由于对此问题认识不够,也曾多次陷入过度放牧之困境。
就在阿拉伯人还在头痛的时候,楚天墀与叶青已联想起另一个问题。一路走来,两人听一些路人谈起西域内外之风情,说起西方有很多国家之主食为肉、奶以及肉奶制品。楚天墀道:“青妹,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靠肉奶为生的国家军事上难以强大了。”叶青道:“我也正有感于此。草地放牧的承载量非常有限,则肉奶所能养活的人口也有限,自然也不会有强大的常备军队。”楚天墀道:“而我们大唐,大多数都是靠粮食为生,一般来说,十亩田养牛的话连一个人也难养活,但种水稻的话,却至少可以养活二十个人。我大唐之所以人烟阜胜,兵强马壮,多半便是这个原因。”
那阿拉伯人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惊得目瞪口呆,不禁感叹道:“两位所言,确是妙谛。在我阿拉伯之西,有很多小国,都是以肉奶为生,穷苦不堪。而且很多国家没有自己的常备军,有事都是靠高价雇佣土匪,称之为雇佣军。”叶青道:“可见我们所言不虚,若没有丰厚的粮食储备,怎能维持强大的常备军?”楚天墀道:“那些肉、奶都是难以保存的,而我们的稻谷与小麦,只要环境干燥,储存数年完全没问题。”
这一番交流,三人都觉受益良多,于是重新施礼问询。原来那阿拉伯人名叫斯巴达,听得楚、叶二人从江南西道龙虎山而来,斯巴达叹了一声,道:“真主啊!听说江南离此不下万里之遥,我也正想去那里游历。原来两位跟我一样,都是万里之外的远方来客。”叶青道:“一路登山涉水,我们也不记得路程,但确实山长水远。”斯巴达道:“我原以为我们阿拉伯帝国幅员辽阔,举世无匹,自游历四方以来,因途中数百里不到的小国历经了很多,因此小看了大唐。看来,大唐之大,若不亲来一趟,实在是无法想象。”
那商队伙计见三人谈得兴起,他又不感兴趣,便找了个理由先走了,而楚、叶二人和斯巴达谈性大起,任其自便。斯巴达道:“我阿拉伯民族起源于闪米特民族,是其最年轻的一支,血统上与犹太人相近。约九十年前,在伊斯兰教最初的四位哈里发执政结束之后,叙利亚总督穆阿维叶建立了我阿拉伯帝国,此后一直统治着穆斯林世界。从帝国创立至今,经过东征西讨,征服了二十余个诸侯国,如今版图横跨欧、亚、非三洲。你们大唐,称我们阿拉伯为‘白衣大食’。”两人听到很多新名词,不免兴趣大增。(作者按:哈里发是伊斯兰教职称谓,音译,原意为代理人或继位人。)
原来,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逝世时,未对其继承人的产生方式作出任何指示,只在《古兰经》上留有“我必定在大地上设置一个代理人”之经文。因此伊斯兰教世界在哈里发的人选问题上不久即发生严重分歧。西元644年,伍麦叶家族的奥斯曼·伊本·阿凡成为哈里发,他大力扶持家族成员在帝国境内担任要职,引起很多人的不满。伍麦叶家族在奥斯曼时代势力大为扩张,但在西元656年,奥斯曼·伊本·阿凡遇刺,其堂弟叙利亚总督穆阿维叶反对先知的侄子与女婿阿里·伊本·艾比·塔里卜继任哈里发,从而引起大规模内战。穆阿维叶是穆罕默德传教时代之宿敌阿布·苏富扬的儿子,在西元630年麦加被穆罕默德占领后与父亲一起皈依伊斯兰教,并于西元633年参加伊斯兰军队对叙利亚的征服之战,之后成为大马士革总督。
后来穆阿维叶在其堂兄奥斯曼任哈里发时代获得对整个叙利亚的统治权,他完全将叙利亚当作私人领地来经营。在这期间,伍麦叶家族率领穆斯林势力,征战近十年,于西元651年征服了波斯帝国并完全占有了波斯帝国的领土,然后重新命名其为伊朗(即今伊朗),从此阿拉伯的势力范围与大唐的势力范围接壤。穆阿维叶在西元657年的隋芬战役中依靠“神裁”之方式战胜最后一位纯洁之哈里发阿里,后者于西元661年被刺杀。此后穆阿维叶击败反对者,成为哈里发。西元679年,穆阿维叶一世宣布其子叶齐德一世为哈里发继承人,从而将哈里发之选举制度破坏。从此阿拉伯帝国成为一个由世袭王朝统治之封建国家。
西元八世纪初,伍麦叶王朝的政权巩固以后,阿拉伯贵族又发动了大规模的对外战争。在东线,征服了布哈拉、撒马尔罕、信度(今巴基斯坦印度河流域一带)及部分旁遮普地区;在西线,攻占埃及以西的北非地区后,又于西元711年越过直布罗陀海峡,占领了安达卢西亚。后在西元732年入侵法兰克王国的普瓦提埃战役中战败,退回西班牙。
斯巴达于本国历史记得甚清,因此洋洋洒洒,侃侃而谈,并无窒碍,最后总结道:“到现在为止,伍麦叶王朝统治下之阿拉伯帝国之版图西临大西洋,东至中亚河外地区,成为地跨亚、非、欧三大洲的庞大封建军事帝国。”言罢,大感口干舌燥,于是拎起水壶,“咕咕咕”的喝了一气。楚、叶二人听得入迷,大感痛快。
当其时也,伍麦叶王朝仿效拜占庭政体,设置了政府机构,并继续实行由阿拉伯军事贵族执政之政策。这时阿拉伯帝国与大唐两国邦交已久,因其国旗为白色,故当时中国称之为“白衣大食”。但在八世纪二十年代以后,阿拉伯统治集团之间矛盾激化,内讧不止。斯巴达由于离开故乡数年,并不知道这数年之内阿拉伯帝国内部的局势已大为改观。原先一直受歧视、受压迫的非阿拉伯族之穆斯林纷纷揭竿而起。白衣大食已经岌岌可危。
三人又闲聊了一阵方才告别。回到客栈后,楚天墀与叶青仍旧对白衣大食念念不忘,两人商量着,见到李嗣业将军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出去见识一下。
商队经过一天的交易、补给与修整后,又踏上了征途。楚、叶二人打算先将商队送出城后,便分道扬镳。出城门还不到半里地,众人忽见路边约三丈外之草地里两蛇对峙。一蛇粗如手臂,浑身雪白,盘起长大身躯;另一蛇只比筷子稍粗,长不足一尺,浑身黑色。初时两蛇皆气势汹汹,有间,但见小蛇朝着大蛇望空呼气。大蛇不久便委顿下来,状甚疲困,作惊恐之态。
众人惊异万分,一个商队伙计见大蛇不是小蛇对手,倒有些愤愤不平,拾了块石头,便欲上前帮大蛇解围。老马慌忙拉住他,说道:“小蛇能克敌制胜,必然毒性更烈,若一击不中,可能反遭其毒手,不如坐山观虎斗。”俄尔,小黑蛇忽然跃入大蛇口内,钻进其腹。大蛇屈伸挣扎,满地翻滚,周边草木不免为之分崩离析。约一炷香后,大蛇终于一动不动,看似蹶然身死。忽然其腹开裂,小黑蛇射出其外,毫不留恋地往远处爬去,其行如飞,倏忽不见。
一行人正看得如痴如醉,只听得楚天墀对老马等人道:“蛇战已完,各位还得继续赶路。马大叔,祝愿你们一路平安。”老马等人也回祝道:“两位也一路小心。”随后众人分道而行,放下商队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