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素书蕉，梅妻鹤子，是真名士自风流

上卷 第十七回 第十一节：

原文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麝兰芳霭（ǎi）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诗云`蘼芜（mí wú）满手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因念道：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贾政拈髯（rán）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蘪梦亦香．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道：“岂有此理！”

端木持易见解

“超手游廊”，是回廊的一种式样。因其如两手在胸前交互插放在袖筒里，四面相通，所以叫超手游廊。据说当年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打开长城第一关山海关，走的就是辽西走廊。这个走廊，它位于今辽宁省锦州市与河北省山海关之间，东临辽东湾，西依松岭山，西南—东北走向，长约185公里，宽8～15公里。是不是特别像此处的“超手游廊”啊。清军便是“顺着游廊步入”，形象不？山海关上有五坐楼，箭楼为主体，辅以靖边楼、临闾楼、牧营楼、威远堂。又连着瓮城（卷棚）。

只可惜啊，此楼已成空楼，再也没有当年诸葛亮智用空城计，焚香操琴吓退司马懿的故事了。

说到“以颜其额”，思绪回到母校，我校以理工科为长，工科类专业比肩南大，清华；可惜文科类专业既少又弱，还记得，选修国际法的课上，老师妄自菲薄的说，“我们学习的文学院，是本校的眉毛啊”。一时大家没反应过来，后来经老师解释，“眉毛额头，不就是个脸面嘛。”诸学生方才恍然大悟。

不过自古以来，都是既福且贵者，方才有脸面的。君子有九艺，“琴棋书画诗酒茶花香”。只不过，谁能称为君子呢？既福且贵者才粗具条件。天天为一口饭而忧虑者，不是不能，而是有很大困难。像我们理工科的大学，大多都是为了糊口工作而学习，讲真的，学校的指导思想就是如此。所以，很难有真正的文雅休闲，勉强略搞点文科，不过是滥竽充数，聊胜于无的权宜之计罢了。弄个综合大学的噱头，不过是提高点身价罢了。实在是有辱斯文的！

没有斯文，要装斯文的人，学校，国家，大家一起看看，他们都是怎么搞的。还能怎么搞？“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但却非要“这样着迹”搞起来，依葫芦湖畔，照猫画虎。啥意思呢？就是说，虽然没有兰香，麝香，没有明月，没有洲渚，他就随便挪一点过来，造个小池塘，然后装作天池；填个小岛，以为仙境；移点杂草，强说什么“兰风蕙露”。 左思在吴都赋中说：岛屿緜邈（mián miǎo，遥远）,洲渚冯隆（高大的样子）。那不是虚夸，而是写实。到了金朝，总之，就是装样子，然后吹牛逼——“麝兰芳霭（ǎi）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蘼芜（mí wú）满手泣斜晖”，“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讲真的，麝兰，杜若，蘼芜，玉蕙都被满人握在手，都成了金国人的花草了，你们说，脏不脏？恶心不恶心？该不该哭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糟践了花草，糟践了人，糟践了斯文啊！

这就是生搬硬套，见模学样的人，可恶之处。

但如果同样一件事，直白的说，就没文化，骂人没水平了。

宝玉怎么表达这个“套”的意思呢？

“蘅芜清芬”——恒无情分。没有一点真情实感，就是做做样子。按套路办事的人，不都是这样恒无情分吗？

再看对联“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蘪梦亦香”，这句话就是从“书成蕉叶文犹绿,吟到梅花句亦香”套过来的。而“书成”句，来自于《时古对类》，是古代对联的辅导经典书籍。

“吟成豆蔻才犹艳”，典故来自于唐朝杜牧的《赠别》两首：

其一：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其二：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讲的是杜牧在大和九年（835年），由淮南节度使掌书记升任监察御史，离扬州奔赴长安，与在扬州结识的歌妓分别之作。第一首着重写扬州一位歌妓的美丽，赞扬她是扬州歌女中美艳第一。第二首着重写惜别，描绘与歌妓的筵席上难分难舍的情怀。

“睡足荼蘪梦亦香”，典故来自于唐朝徐寅的《梦》，原诗如下：

月落灯前闭北堂，神魂交入杳冥乡。

文通毫管醒来异，武帝衡芜觉后香。

传说已徵贤可辅，周公不见恨何长。

生松十八年方位，通塞人间岂合忙。

“武帝衡芜觉后香” 讲的是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这个故事特别有名。李夫人是乐师李延年的妹妹，被李延年推荐给汉武帝。后患重病，离世前，汉武帝去看望她，她掩面泣而不见。武帝走后，别人问她为何不见，李夫人叹气说：“你们不知，我不见帝的原因，正是为了深托兄弟。我本出身微贱，他之所以眷恋我，只因平时容貌而已。大凡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今天我病已将死，他若见我颜色与以前大不相同，必然心生嫌恶，惟恐弃置不及，怎么会在我死去后照顾我的兄弟？”她去世后，汉武帝反而很思念她，有一天从昆明池回来，觉得很疲倦，睡眼之间，忽见一人袅袅走进。原来竟是李夫人，她手携一物，赠与武帝，并说：“这是蘅芜香。”武帝忽然惊觉，回忆刚才的梦境，历历如在眼前。又闻到一阵香气，芬芳经久不息。

以上两个典故，都是情深义重，实际上呢？“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李夫人对人性的见识之深，离别之决绝，真是震烁千古，又令人潸然泪下。

再说“书成蕉叶文犹绿,吟到梅花句亦香”，也是两个典故。

“书成蕉叶文犹绿” 意思是：写在芭蕉叶上的文字也仿佛像芭蕉叶一样染上绿色。讲的是唐朝的书法家怀素。怀素以“狂草”名世，史称“草圣”。自幼出家为僧，经禅之暇，爱好书法，与张旭齐名，合称“颠张狂素”，形成唐代书法双峰并峙的局面，也是中国草书史上两座高峰。怀素勤学苦练的精神是十分惊人的。因为买不起纸张，怀素就找来一块木板和圆盘，涂上白漆书写。后来，怀素觉得漆板光滑，不易着墨，就又在寺院附近的一块荒地，种植了一万多株的芭蕉树。芭蕉长大后，他摘下芭叶，铺在桌上，临帖挥毫。由于怀素没日没夜的练字，老芭蕉叶剥光了，小叶又舍不得摘，于是想了个办法，乾脆带了笔墨站在芭蕉树前，对着鲜叶书写，就算太阳照得他如煎似熬；刺骨的北风冻得他手肤迸裂，他还是在所不顾，继续坚持不懈地练字。他写完一处，再写另一处，从未间断。“怀素练蕉”就是这个典故。

“吟到梅花句亦香”，这句话讲的是宋朝隐逸世人林逋（bū）的故事，林逋少孤力学，好古，通经史百家。书载性孤高自好，喜恬淡，自甘贫困，勿趋荣利。及长，漫游江淮，40余岁后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常驾小舟遍游西湖诸寺庙，与高僧诗友相往还。以湖山为伴，相传20余年足不及城市，以布衣终身。每逢客至，叫门童子纵鹤放飞，林逋见鹤必棹舟归来，终生不仕不娶，惟喜植梅养鹤，自谓 “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

怀素爱书法，林逋好梅鹤，这才是真爱啊！

【注：这首对联的横批是：翰墨春秋。（翰指林逋，墨指怀素，春开梅花，秋长芭蕉）。】

明白了以上这些典故，再来看“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蘪梦亦香”替代“书成蕉叶文犹绿,吟到梅花句亦香” ，就是徒有其表，有才却无爱，失其灵魂！恒无情分替代了翰墨春秋，八股文替代了真文章，失其气魄！实在是可悲可叹的事情啊！

至于说“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其实也是徒有其表的。

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做着他的春秋大梦，愁的是“长安不见”。

看看崔颢的《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人家这才是淡雅之士，高洁之志。

这些故事，大家知道以后，就晓得了，宝玉的志向，意趣——在于真知，真爱，真情，淡薄于名利，超然行高洁。

非常可惜，这些东西，都被现实雨打风吹去，徒留财色功与名。

但大家还是别忘了：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以财事人者，财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以功事人者，功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以名事人者，名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

我独爱梅妻鹤子，真名士，自风流。

最后，说一下北宋的林逋去世以后，葬在杭州孤山，宋室南渡之后，杭州变成了帝都。下令在孤山上修建皇家寺庙，山上原有的宅田墓地等完全迁出，可唯独留下了林逋的坟墓。南宋灭亡之后，有盗墓贼以为林逋是大名士，墓中的珍宝必定极多，于是去挖。可是坟墓之中，陪葬的竟然只有一只端砚和一支玉簪。端砚（yàn）乃砚之珍品，那是林逋自用之物，那只玉簪呢？终生不娶的林逋到底有着怎样的往事，才让他在青年时就灰心于仕途，归隐林泉终老此生的？爱有多深，恐怕只有那梅林仙鹤才能知晓吧！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只想低吟浅唱林逋的《相思令》：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