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敖:希尼晚期诗歌

    

历险之歌

爱的神秘在灵魂中生长,
但身体仍是他的圣书。

捆上,推出去,叉起来,系好
固定住才可以开车,
在飞速的颠簸中,骨头散架了

前面的乘客座位给了护士,你
被安排在属于她的侧座,我仰面平躺——
一路上,我们的姿势保持不变,

千言万语,一声不响,
我们的视线交织快如激光,从没有过
这样的狂迷之旅,直到那一刻,在星期天早晨

救护车那洒满阳光的冰冷中,
那时候,噢我的爱人,我们本可以
引用邓恩,他说爱会停滞,当灵魂与身体分开

分开:这个词似钟声回荡
教堂司事马拉奇·波义尔
曾在伯拉奇村敲出——“In illo tempore”

或者,像我在德里的时候
在学校轮值敲响的那口钟,
用力的感觉,摇动在我曾经温暖

有力的掌底,但我无法感受
你如何抬起这只手,让它全程
窝在你的手里,笨重如钟绳结

我们全速穿越唐格洛区
格伦多安区,我们的对视迷醉了
被挂起的输液点滴一分为二。

他的六匹马和马车不见了
德尔菲神庙的御者,仍在坚守
断掉了左手

手腕突兀,像切开的水管,
青铜缰绳在右手涌动,他的视线向前
落空在车马本应站立的地方,

他向前看齐,腰背挺直的姿态
活像我站在走廊上做理疗,颇为昂扬
恍然间,我又在犁的两个把手之间

找对了步调,别人的手来帮着
我的手,每次犁刃倏然推走,每块石头上的磕碰
都在手柄的木纹中,握如脉搏。

老歌谣的叠唱

我们把野豌豆
叫做“罗宾汉翻篱笆”——
那林肯绿的

英式的针线活儿
褪着色,四处弥漫
沿着伍德街

拆散开,唱一句
“嘿,弄你闹你吧。”
莓子和丝

黏黏地缠在一起
在乱蓬蓬的街边
伸展入夏。

在簌簌草
这个俗称里,
听听风,吹过莎苔草

在啵儿树
这个别名里
听到接骨木,那潮湿的沉溺

在板板草
这个叫法中
听出千里光菊,独有的不屈不挠

在淅淅檐
这放松的词语里,听到屋檐上
滴落的夜雨

鳗鱼厂

1

要获得公主的垂青
那个最年轻的儿子
必须展示多大的本领啊!

对我来说,
追求渔家女儿的第一步
是去人家里,跟他们一起

吃一顿鳗鱼的晚餐。

2

暮色里浮动着柴油味,
鱼鳞式木壳的深肚船里
安装的都是拖拉机的发动机

那是旱鸭子们做的手工活儿,
入水的感觉极沉
像母牛掉进了沟渠,

一帮人挺直腰背,
在船头和船尾
使劲站稳——说到底

那是些骑马驾车的汉子,
当船的龙骨披着扁斧锉出的纹路
靠上岸边的泥地,才是他们欢喜的时刻。

过会儿,他们变成一帮
在她爸酒馆的吧台前
喝胡椒薄荷郎姆酒的人们

3

艾尔斐·科克伍德穿到学校里的
鱼皮衫,汗津津的,油光发亮,柔滑

还裁出了两条尾巴
用来把鱼皮系住——
按照小艾自己的说法,
系上了他会更有劲儿。但谁会去松开

他蜷在宽边袖口里的手腕呢
那短衫还带着一股鳗鱼油脂的腥臭

浓浓的气味弥漫在
我们夏天的课桌之间

这算是我头一回遇到
必须咬着牙近距离忍受的事情。

4

同样汗津津的,油光发亮的
是我用一枝带斑点的接骨木
制做的鱼竿的把手

当我感到一阵的
慌乱,那不是双方拔河,
而是顺着鱼线的一扯

那不是一尾
真的会翻波戏浪的鱼
而是身长一尺

蜿蜒扭行的家伙,这小鳗鱼
油不拉唧,灰不溜秋,
正经有一根歪歪扭扭的

脊梁骨,它还不是能让我花整辈子
跟它周旋的那种鱼,那种黑蓝色
后背光滑的水中一景

那种我老早就熟悉的
让珠落漩涡,流苏潺潺的水族精灵,
裸游的斑纹君。

5

“那棵树”,沃尔特·德拉梅尔说道 
(在他罕见的录音里有一丝
夏天的感觉,让我想像

在落地窗与不远的山坡之外
铺着一片草地)”
“我曾看到闪电劈中了

那棵树……它的树皮”——
在他的口音里是“树啊皮”——
“树皮落下来,

像少女脱下她的衬裙。”
在一次呼吸间
白色的亚麻布亮花人眼,

空气的仙灵,炫闪出少女的腰身,
剥鳗鱼的工作,用上海盐和洗碗布,
才能将它一把握住,

然后,拇指的指甲
和拇指掐住鱼脖子上
V形的小划口,

鱼皮剥落下来
像被手指熟练抚弄的
绸缎。

6

在货堆和路标上
写的是“内湖渔民合作社”,

但在我们的唇齿间,在鱼梁上
一直都是“鳗鱼厂”。

煤泥

1

并不是煤粉,而是那种沉甸甸的煤泥,
卡车运输工用开口的袋子
把它拖进来,倾卸在角落里,

闷闷不乐的一堆,
但对铁铲来说很软,更容易对付
不像铲起来咔咔响的煤。

那时候的生活,要为苦日子做准备,
它堆在那里,疲塌塌地等着
去压住炉火,延长它燃烧的时间,

给想要挥霍的财神
一个节制,用煤泥自己的方式
保证薪火相传。

2

它发出的声音
对我来说
超出任何寓言。

喳喳的煤渣,呲呲的次品。
匆匆的煤桶,急冲冲地拖走。
沙沙来,沙沙去。

而且,这几个词——
“拿煤泥罩住火”——
个个结实得就像

焦油的珊瑚冷却后
灰烬结成的
头骨

3

冒着雨出去
我又一次
被派去弄些煤泥

黑灯瞎火
站在煤屋的门里面
去领受

它那腐烂的紫罗兰的气息
去领受,潮湿沙子一样的重量,
并记住

倾倒泼洒它的时候
从口袋里哗哗涌出的
净化之力。

隐士的歌谣

给海伦·文德勒

在我的书划好横线的叠页上方
能听到狂野的小鸟欢快的啼鸣。

黑色印花布的边角料,
来自灯火管制期的老百叶窗,
熨过,用交叉的线锁好边,
我们用它,给派发的课本包书皮。

没那么耐用,但更吸引人的
是质地绵软如面的墙纸:
那盛开玫瑰的花饰
用轻抚而过的熨斗压好,整平。

如有需要,也用褐色的包装纸。
连报纸都可以。只要能包住那一层崭新,
任何东西都好,要知道
你无非是一时的保管者。

打开,摊平,闻一下,开始。
字母拼读,手指划过:
跟福尔萨,科伦巴 
这些解开谜团的隐士成为同道——
曾有人问里斯莫尔的麦考奇 
什么品性最可贵,回答是,
“韧性,最可贵的

就是把事情坚持到底。从未听说
谁对此有所非议。”
舌上推敲的词语,从指尖划出,
反复划过,默读在唇间。

面包和铅笔。散发霉味的书包。
求知向学的年龄。
我们读的书本,叫做“群书”,
我们自己,被称作“学者”,

虽然内容是再三重复过的。
能受这样的教育,说明我们运气不错。
路边的放牧的人这样说过。
烟囱旁的女巫们,也这么看。

这也是充满惊奇的年龄,比如:
用面包瓤的小球可以擦去笔迹,
盖在纸下面的小鸟和蝴蝶,
描在空白页上,像来自伊甸园的邮票。

老师的储藏室别有天地:
笔杆以黑锡做鞘——应该这样叫它吗
——不管怎样,那是一卷金属,
紧紧的,扣住笔尖的硬壳——

码好的一盒盒的笔尖,
墨粉,扎成捆的杉木铅笔,
笔记本,练习本,尺子,
像陪葬的宝物堆放在架子上。

这是一种优待,被老师派去
拿一盒纯白的粉笔,
或者那种完美的
供学生仿写的,铜版大字的样版。

放牧的伙计会问
“tu 这个发音有三种正确写法。
你能告诉我怎么写吗?”如果我们不知道,
“问你们老师去,看他老人家会不会。”

“Neque,”凯撒说“fas esse
Existmant ea litteris 
Mandare.”换句话说,“他们并不认为
应该把知道的事情诉诸文字。”

直到后来,出现了圣经里的诗篇
在爱尔兰语里叫cathach,意思是 
“战场宝书”,举着它绕着军队走三圈
意味着会打胜仗。

褐色牛皮写本上说,
艾尔斯特武士们
挥舞利剑,火花四溅
让布里克利乌的大厅亮如白日;

然后,库楚兰为了娱乐刺绣的女人们
把一根根针掷向空中
它们落地的时候,每一根的针尖
都穿进了另一根的针眼

串成一卷光彩照人的链子——
就像在我的梦里,一大盒笔尖
从架子上撒下,又升到空中,
相互链成炫目的镀金王冠。

这是一个学校本身不能理解的
关于学校的幻象,我自己
也不一定领会:我的手,悬在寒泉之中
浸入一只大玻璃杯

接着流水。我是一个
被选中的孩子,负责去取水
把墨粉冲成墨汁——
走到空旷处,有大地和天空

还有静悄悄的操场,
一堂我可以缺席的唱歌课
从窗子里飘出来,却仍然离我很远,
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如今,“墨水瓶”已经失去了
“墨水角”这个词的意涵:
也许,这只角来自褐色的母牛,
倒过来戳在斗室的地板上,伸手就能蘸到。

所以,当一个高声叫嚷的家伙走进来
打破了爱奥那的平静,科伦巴不由得叹道
(我大概给你翻译一下):
港口上来的大嗓门,手持着棍棒,
他走过来,俯身来一个平安之吻,
跌跌撞撞的,他的脚指头踩翻了
我的小墨水角,我的墨水洒在地上。

一个伟大诗人对“意义”抱有信心, 
它象一个惊叫着抗议的词,
纵横在宇宙间,另一位 
则坚信“诗人对爱的想象

与记忆”;要让我说
我现在愿意相信书籍里葆有的
那种坚韧持久
拒绝褪去的手感。

里斯莫尔之书。凯尔经。阿尔玛书。
伟大的勒坎黄卷。色如褐莓
被奉若神明的“战场宝书”。
熏制的牛皮。反复试炼的笔。

110号路

给安娜·罗斯

穿着脏兮兮的前排扣的店员外套——
焦黄的颜色上一缕缕深红——
从“经典区”出来,走进过道

带着一股腐木和消毒水的味道,
她出现了,专心算着小钱儿,
眼看前方,右手忙着

插在她松软如动物育儿袋一样的
零钱口袋里,盘算着
一本二手的《埃涅阿斯》第六部该卖多少钱。

在小隔间的出口我吸着
扬尘的空气,这时她把我买的书
滑进了褐色毛边的纸袋。

周六的史密斯菲尔德市场。
那里的宠物店气味熏人,因为兔子笼里的粪便,
却有乐音飘扬,来自绿色和黄色的金丝雀,

但如今一片沉寂,像无鸟的阿维纳斯湖。
我匆忙赶路,抄近道去坐公共车,
拿着我装维吉尔的袋子,在人群中穿梭,

走过货摊和它们的架子,里面摆放着
帆布书包,地图,图画,塑料牌,
鸡毛掸子,假花,

然后,是一排排套装和大衣
像它们曾经的主人,互相紧挨在卡戎的船上, 
从拥挤的衣架上扯出来一件,它们会一起摇晃。

司机转一下小手柄,
显示板上的站名
开始快速翻动,一切

都活跃起来。乘客们
成群地涌向路边,像惊起在
栖息地周围的秃鼻乌鸦,人都出来了

但还不确定方向。直到
在鸡舍般的车站和公共车中间
发号施令的检票员把大家分开

给大家指路,不是挨个叫名字
而是报线路,于是我们按指导各自散开,
我,去110号路,经图姆和马格镇, 去库克斯镇。

挺如防水布,黑得象煤炭,袖口刹紧如石片,
这种铁路管理员统一穿的长外套,
我买过一件二手的:脖子和手腕磨的生疼

像挨了鞭子,但也值了,
尤其是我回家晚了的时候,在门前台阶上
颇能造成一番惊扰,我变成冷风席卷,拍动雨翅的怪物。

后来,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飞去意大利,
身穿一件适合婚礼来宾的便宜好货,
面料极好,宽松清爽,灰如维纳斯的鸽子,

我移居此地晒得黝黑的人们一起
匆匆到达他们在伊特鲁利亚山坡上
那座砖砌的小教堂,在那里的感觉自在极了。

维纳斯的鸽子?为什么不是麦克尼克尔家
飞出了笼子,却仍然回家的鸽子?
它们准确地把我带回他家的厨房

还有衣柜架子上供奉神明的果酱罐。
不要给我龙胆根,从罐子里
给我拿一束麦杆吧,每一根的杆尖儿都有点点银光

每一颗燕麦粒都裹着第二层外壳,
用他们吃完巧克力留下来的
闪亮的锡箔纸,连掐带捏地包在上面。

“给这个小祭坛添一点光彩。”
那天晚上老尼克夫人 (我们这么叫她)
递给我一根,恍然照亮了我回家的路。

那是鬼魂出没的年月。使用手提灯的年月。
远处浮动的灯光,代替水晶球告诉你
为谁,为什么:这是谁家的守灵仪式,

比方说,在马路那边的哪个房子里——
给迈克尔·穆尔霍兰德办的仪式
是我头一回全程参加,熬夜熬到他的家人站起来

像几个陌生人一样,怔怔地面对他们自己和我们。
守灵,但没有尸体,他们亲爱的儿子和兄弟
头脑发热去游泳,死在布里斯托海峡。

一连三个晚上,在空着的棺材架旁边
我们没停下交谈。直到第四个晚上,
他的棺材到了,盖棺,就位。

那时候,停尸的人家都很好客。
从下半夜往后,一直在打牌
经常穿插着一轮一轮的

用盘子端上来的香烟,饼干,茶,
来回谈论的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另外一些不为人知的,则小声交流。

作为这个夜校的好学生,在最后一个早晨
我才走路回家,衣服上全是烟味
仿佛我给火葬添过柴,陪我走到山墙那边的

是死者的母亲,指给我一条可走的路
走出他们的田地,到达我家背后的小径,
正式地允许我横穿而过。

看着月初的新月慢慢隐没在
白天里,她的脸仍然留在
屋顶窗前,她的伤痛仍然崭新,

我离去的背影匆忙,打开车门,
点火,发动,倒出来,开走,
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这辆车,

刹车灯在转弯处闪烁辉光
就像在暴乱前的路上,
看到RUC巡逻队晃来晃去的红灯,

那是舞会结束之后,在我们亲近
又推开之后,在颈间留吻
嘴上却说不,那不再纯真的年代。

莱福瑞先生在自己的酒吧里
给炸飞的身体,还剩下什么可以埋葬?
他抱着那颗定时炸弹,大上午的

走向艾什利酒家洒着阳光的门,
现在还抱着它。或者,路易斯·奥尼尔呢?
他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被炸死,同一个星期三

十三个被枪杀的人在德里下葬。其他人的呢?
在隔离亲属的警戒线后面,它们没得到尊重,
记了名字,装在尸体袋里: 不能进入烈士墓园

无法获得全部的荣誉,也不会葬在另一处
专用的墓地,不会每年来一队训练有素,
装备整齐,神色不屈的士兵,为他们鸣枪致敬。

维吉尔笔下快乐的鬼魂
身穿干净的白袍,聚集在绿色的芳草地上
奥尔甫斯穿梭其中,扫着弦

随着自己演奏的律动回转,躲开
草地上的摔跤手,舞者,跑步的人们。
这并非不像贝尔拉齐地区一个游乐的日子,

瘦子惠特曼颤动的高音 
给音箱放大,笼罩着擦出火花的碰碰车,
飞来飞去的空中座椅,夕阳中停出一英里地的车辆,

成年人脱了衣服,全速投入竞赛
直到最后的哨声响起,在赛场上,
在互相的身上,都留下了种马冲撞的痕迹。

十一

那些夜晚,我们曾经只是等待,观看,
然后捕鱼。后来,一天夜里
水獭的脑袋出现在水流中,也许

不过是水面的波澜和闪光,让我们误以为
是水獭的脑袋?不用怀疑,都一样,
那闪光,是黑色激流中的一弯弧线。

或者,不如怀疑河岸之野上
坚实的土地,在暮光的映照下,
蚊蚋飘飞,仿佛我们已经跟翕动在岸边的

鬼魂,阴影融为一体,
而且站在那里等待,观看,
渴望,越来越渴望翻译。

十二

如今是生养后代的年月。记得过去
在黎明,从我们的后花园上来,
守灵最后离去的人,捧着刚摘下的花朵

驱散身上的不管什么酒烟的味道,
他徘徊在护理室的旁边,那天上午
再过一会儿就要生小孩了,

那么现在,我在绿荫下的河岸上漫长的等待
已经结束,我来了,带着感恩的祭献
一捧麦秆和包着银光的杆尖

像不会暗淡的一簇簇烛芯,
她的大地之光已经破晓,我们聚在周围
说的都是小宝宝的话题。

翻译:王敖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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