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彻底红

学校创意写作课的作业,懒得改了……

课上每人写名词、动词、形容词各一个,汇总到一起,大家挑选,用这三个词结构成一篇完整的故事。

我选了 莲 鲜艳的 飘

采莲的季节到了。

泥塘上层层叠叠的荷叶,密密地挨挤,奋力地伸展。划着莲船的姑娘们,摇一长竹竿儿,上头扎一弯镰刀,沿着荷田,瞧见饱满肥硕的莲蓬,便连柄一齐割下,掷进船尾的苇篓。

泊在岸边堆满莲桶的船舷上,坐着王小姑娘。她太小,爷爷不让她下水划船,她把手从水波里捞出来,摇摇晃晃接过姐姐“隔水笑抛一支莲”。莲子碧绿,去壳后白胖,塞进嘴里,甜丝丝的。

如果不想吃到有点苦的莲心,就可以自己动手把它剔出,这在王小姑娘的家乡是常识,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居然有人不知道这一点。采莲归来的午后,女孩子们细密轻巧的谈话声从夏天蚊帐的孔隙间传出。“美什么啊,我抛一个莲子给他,他不要,再抛一个给他剥开的,他自己不去心,吃了还皱眉头!”她们在说那个外来的美貌少年。美貌的人愚钝,愚钝也成为美貌的注脚,令人生出怜爱。

女孩们说,少年总是和他那一群人一起,采完他们那一片就走了,不知道要赶着做什么,从头到尾都不跟人招呼一下。一天早上,王小姑娘赶着鹅群,跑过悉悉索索的稻渣路,在歪斜着丛丛残枝枯叶的荷塘边,迎面遇来一群年轻人,穿着一样的草绿色衣服,戴着尖顶的斗笠,腰间系着草绳。四姐把其中的一个指给她看。短短几秒的相会,王小姑娘觉得他身量太细、下巴太尖,像个一吹就倒的秫杆,不免有点失望,但脸和胳膊是真白净。她用目光跟着,发现他们去了北边山脚下新开辟出来的一片水田。

太阳落山,大家把矮凳子摆到门前铺着稻草秆的场院,摇着大芭蕉扇,交换关于这群外来者的消息。有人说,他们是农学校的学生过来学种田,有人说,他们的学校倒闭,在城里找不到活干,被安排到乡下。王小姑娘问爷爷,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爷爷一句话不说,只是笑。王小姑娘也觉得怪好笑的。她一个小孩子都会干的活,他们竟不会干。就拿那个长得最美的少年来说吧,摸田的时候,别人都是两膝打开跪在稻田里,一共能管八株秧苗,他却两腿紧并地半蹲着,生怕被刚插好的秧苗碰到了似的,一次只能管一株。王小姑娘的爷爷得了空,把自家后屋的一小爿土地修整好,从山上捡了些松针,让王小姑娘把“那群笨学生”喊来,像之前教王小姑娘一样,用松针当秧苗,教他们插秧的技法。王小姑娘虽然之前跟爷爷学过插秧,现在已经很熟练了,但还是愿意陪他们一起,体验一把当好学生的乐趣。好学生和笨学生一起苦干一阵,直起身来比较各自的成果:最整齐最挺拔的一排是王小姑娘的,最东倒西歪的一排是那个少年的。王小姑娘总笑他笨,他也不恼。

采莲的季节过去,大家聚在村里新由谷仓改造成的礼堂——泥墙被涂得雪白,还漆上了红字,屋檐底下原来有燕子窝的地方新装了大喇叭。王小姑娘她们就是被叽里呱啦的大喇叭吸引过来看热闹的。礼堂像个教室,前面有黑板,摆着课桌椅,来的人太多不够坐,就搬个小板凳坐到讲台旁边。几个年轻人在讲台上站成一排,各拿一个小红本,每人念一段,都用普通话,王小姑娘之前只在广播里听到过这么标准的普通话。他们讲的这“分(音愤)子”那“分子”,王小姑娘听不懂,只是很喜欢这种播音员似的新奇腔调,而且觉得那个少年比其他人说得更好听,抑扬顿挫得更有韵味,像敲击在卵石上的汩汩的泉水。

其实王小姑娘进小学,从去年九月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老师和同学都说本地的土话。去年刚入学的时候,老师累得脸红脖子粗的拿当地普通话给新生们朗诵了一篇《荷塘月色》,说明年大家就能自己读它了,全班同学还羡慕得鼓掌呢。到今年,换了新教材,课文全是新的,并没有《荷塘月色》,同学们有点失望。每天也不学认字,也不学写字,只读课文。老师念一句,学生们跟着学一句。课文是一段一段的,都不长,王小姑娘跟着学几遍就会背了。回到家,爷爷拿着课本考她,这是什么字,这是什么字,王小姑娘答不上来。爷爷要是生气,王小姑娘就把课文滚瓜烂熟地背一遍,爷爷也无话可说。

转眼到了冬天,下了大雪,学校放寒假,整个村庄都闲下来了。斜飘着雪粒的下午,在后院雪堆里打滚的王小姑娘被爷爷叫进屋,掸干净头上身上的雪,换上为过年准备的大红硬布棉袄,又被领进摆了瓜子蜜饯的正堂。许多天没见的美貌少年挺直了腰板坐在那里。爷爷把王小姑娘一推:“快朝先生行礼,叫张先生!”爷爷很少这么严肃。王小姑娘按捺下心中的疑惑,怯生生叫了声先生,还不知道该怎么行礼,少年便急忙站起来回礼。就这样,王小姑娘成了美貌少年的开门弟子,她自己还糊里糊涂呢。

爷爷把南面堆放杂物的小屋子腾出来,辟了张可供两人面对面坐的课桌。少年每天午后走六里地到王小姑娘家,从草绿色挎包里翻出准备好的红模纸,是用毛笔蘸红墨水在格子纸上写的“一去二三里”,王小姑娘边描,他边翻王小姑娘的二年级语文课本,把课本里带生字的词誊在格子纸上。每个词王小姑娘照着他的描一遍,自己写三遍,最后报听写。有时,一天的功课完毕,少年会从课文说到课本外。比如,学完《北京有个金太阳》,王小姑娘知道了他是北京人,在天安门前跟毛主席像合过影,喜欢吃天福号的酱肚和稻香村的枣糕,喜欢唱京剧——在北京几乎人人都会唱两句京剧。然而这样的轻松时刻很少,大多数时候,王小姑娘写完最后一笔,天色已暝,少年吃完王小姑娘爷爷招待的山芋干和六合谷粥,从炉边取下烤干的毡帽,在王小姑娘的目送下踏着雪泥回去,赶在宵禁开始之前回到住的地方。到了年末,王小姑娘和少年都收获颇丰:王小姑娘新学了三百个生字,个个能认会写;少年在十六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学会了插秧,摸田的时候终于能一下子管八株苗了。

新的一年,秧苗掀起一波一波绿浪的时节,学校也开学了。成群的小学生由老师带领着,翻上裤腿,踩在秧田里,手在秧苗中呼呼扫过,嗤的扯下一把,律动般的在水田里沌着,洗着,然后拿一根金黄的稻草,绕圈,松松打个活结,把秧苗甩到田埂边上。路过的大人,啪嗒啪嗒抽着旱烟枪,有的停下看看,对小孩们说:“不要像水牛滚炕一样呀!”水牛滚炕,这话多么好玩。王小姑娘的整个三月,都浸泡在江南春天清新温润的户外,直到春忙告一段落,老师宣布下周就可以回教室上课了,她还恋恋不舍呢。

忙完春,照例该演戏了。以前叫社戏,在庙里演,咿咿呀呀唱几段。现在庙没有了,在礼堂边开辟出一片空地,搭起露天的戏台,周围搭了席棚,唱的都能听懂,比以前还热闹些。礼堂的小黑板被当作水牌,演戏当天一早挂出来。傍晚演《红灯记》,下午少年顺路给王小姑娘上完课,就要赶去扮装候场,他演铁梅。这节课先生不用课本,从“关关雎鸠”讲到“莲子清如水”,王小姑娘听不太懂,但是觉得很美,就像夏天晚上透过窗纱看深色田野间的星星和月牙儿,隔着一层的时候最美,太敞亮了反而不美了。讲完诗,先生说这是他给王小姑娘上的最后一节课了,他也没有办法,王小姑娘说,哦,……从而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然而时间这个东西,你越想它慢,它越急急忙忙地溜走,王小姑娘感觉一转眼的功夫,爷爷已经送少年到门口了,旱烟管点着他的肩膀,祝他演出成功。两人一前一后迈过门槛:往后真的来不了了?哎,来不了了,哎,您家小姑娘是真聪明……王小姑娘背靠在门里面,一边听,一边慢慢想起每年姐姐们采回一筐一筐的莲蓬,把尤其碧绿肥硕的带回家,安置在阴凉的卧房,用清水泡着。要是现在就能去拿一个送给老师,该多好啊。

戏开锣了。王小姑娘看戏头一次没有全神贯注。李铁梅上来,下巴尖尖的,笑得有点腼腆,像王小姑娘初次见他时的样子。他用的是老戏的唱腔,台下叫好很多。台上唱到“阶级的情义”,王小姑娘想起有一天少年心血来潮,给每个词旁边配上小画。“红旗”是一面小旗,“红星”是一颗小星,“阶级”可不太好画,少年画了很多级台阶,上面的人斜楞着眼出溜下面的人。台上唱到“仇恨入心要发芽”,王小姑娘想起少年讲的北京的玉渊潭公园的荷花,划着小船从过头的荷叶间穿过,却不能摘莲蓬。王小姑娘问少年,你以前不知道莲子的芯是可以用手剔掉的吗,少年说北京的干货铺里卖的干制莲子,用来放在粥里,都是去了芯的,但划完船从湖边小摊买来的新鲜莲蓬,没人会想到去芯。对王小姑娘来说,玉渊潭的荷花荷叶、不让摘的莲蓬都渺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尽管违背根据小小人生中一点点见识而形成的有限常识,王小姑娘真诚地相信,在一个渺远的地方,莲子会被晒干,被人从干货店买走,在前往公园划船之前丢一把到电炉子上煲着的粥里,吃起来糯的像山药。她相信这些,比相信“仇恨入心要发芽”真诚得多。

这就是王小姑娘和少年的最后一次见面了。后来少年到王小姑娘的学校教书,一直教到老。有人谈论起这次演戏,说他不该出主角风头。王小姑娘的爷爷生病,她没有再去上过学。又很多年过去,又到了采莲的季节,再没人拦着她下水,她一个人驾着莲桶,把碧玉似的莲子壳抛进水里。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但莲心不是红的。她想起那年《红灯记》结尾李铁梅手中翻飞的旗帜,像荷花瓣尖端浮动的那点最鲜丽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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