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白云对话娜仁琪琪格:携带着精神密码与灵魂思考
娜仁琪琪格,蒙古族。写诗、画画、做编辑。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型女性诗歌丛刊《诗歌风赏》主编。参加诗刊社第22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在时光的鳞片上》《嵌入时光的褶皱》《风吹草低》。
娜仁琪琪格 画
携带着精神密码与灵魂思考
宫白云:娜仁老师好,欢迎您来到《21世纪诗歌会客室》。在我的印象里,您是沉潜的,安静的并一直那么优雅地做人与写诗。您的唯美与理想主义让我看到人性的良善与那份与生俱来的纯粹。我时常把您比做人世的美好,一提起您的名字就有一种暖意。而据我所知,您是蒙族人, 娜仁琪琪格蒙语为太阳花之意,这也许就是冥冥中的天意,您与生俱来就带有太阳的温暖与花朵的美好。您能谈谈您的家庭背景与成长经历中难忘的事情吗?您小时候有过什么样的梦想?您怎么就写诗了?您最初的文学启蒙缘于哪里?
娜仁琪琪格:白云好,谢谢您的邀请,能来到这个开阔的诗歌空间。
是因为白云心中装有这么多的美好,用美好的眼光打量了我,用美好的心灵感受了我,才在你的眼波、心灵的影像上映现出了我美好的模样。我从小生长在一个教育很严格的家庭,父亲是做教育工作的。我的母亲虽然是家庭妇女,但是她是一个很不一般的女子。说到母亲的不一般,是来自血缘的,生命深处的不同寻常。我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女子,在她所处的那个时代就从事教育工作,这是极少数的。她精通四个国家的语言,写一首漂亮的字,当时人们都称她先生。母亲是她的长女,自然被倾注了很多希望。遗憾的是我姥姥在生我姨妈时得了病,因而去世得早。我年轻帅气的姥爷自然又续弦了。我妈妈的继母,和我的亲姥姥不一样,不是文化女性,但是也是出生大户人家的女子,她心灵手巧,兰质慧心,对我母亲的教育特别严格。由于时代变革、社会变迁,我的姥爷带着我续弦的姥姥远去他乡隐姓埋名,把我妈妈交给了我妈妈的奶奶、伯父,因这样的成长背景,我妈妈从小养成了非常要强、坚韧的品性。她的聪慧来自于她的亲生母亲的遗传,她的手巧、勤劳、柔韧得益于继母的教育。她善良、贤惠,有担当的精神,成全了我父亲的学业,当时母亲喜欢上了父亲,随了我的父亲去吃苦,是属于下嫁。对于我母亲这一生的默默奉献,我的父亲一生怀有感恩。这种情感被我写进了母亲去世后我追忆母亲的散文《祭母文》中。我的父亲多才多艺,天分好,音乐、舞蹈、戏剧,年轻时都很热爱,并且都显示出了出众的才情,据说,他读大学时期扮演《红灯记》中的李玉和,场场爆满,用现在的话说,粉丝爆棚。而他小的时候随我喜爱唱评剧的爷爷演戏,他的演出就打动了无数的观众,很多人因为有了我父亲的戏而去追戏。这还不算,据我姑妈说,我父亲随手画下的画,每一幅都很好。然而由于家庭条件的限制以及要担当的责任,他的艺术潜质没能得到很好的挖掘与发展,而是把精力放在了专业工作上,一生从事教育工作。父亲的朗诵好,文章写得好,他的这些影响到了他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大姐。在我幼小的记忆力,父亲是生疏的。因他的业务好,责任心强,经常被调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攻坚、抓教育建设,能见到父亲都是一段时间他才能回家一次。我依稀记得的情节是,某个假日的夜晚,父亲听我的姐姐朗读文章,在某些关节上纠正,也有时是父亲和姐姐共同唱一首歌,一手拿歌谱,一手打着拍子,变化着节奏,偶尔还有二胡的配乐。那个时候,或许在他们的眼中我太小了,没人意识到我的存在,我是一个旁听者,无意识观察者。然而,这就像一场雨落下来,落在了大树上,同时也落在了小树、小草上。我想,我也是受到了雨的滋润的。我的父亲的嗓音是特别好的,他的戏剧才华在舞台上大放光彩时,我还没来到世上,我第一次被他的歌声震撼是,一天晚上我去看电影,回家发现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回来了,父亲见到我问:三姑娘,今天演什么电影?我说:《邱翁遇仙记》,我的话刚一落下,爸爸的歌声唱起,我突然就傻到了那里,嘹亮而浑厚的歌声在上空中升起,弥漫了夜空。真是太好听了,怎么比电影里还好听呢?这是我的爸爸唱的吗?我不能理解的是,父亲的文艺天分这么好,他的数学还特别好,在教研工作中,经常是给老师们做辅导,攻克一个又一个难题。假日他回到家中,家乡的老师总会有找上门来的,向父亲请教、交流到深夜。退休、年老的父亲,回忆起他年轻的时光,曾感慨着说:我这一辈子当教师,都把精力用在了工作上,对自己的孩子没有培养。我听得出他是带着深深的自责与遗憾的。幼年时光对于我最深的记忆是夜晚的灯光。由于父亲在外地工作,很难管家里的事情,母亲不仅操持家里的一切日常,外面的所有事情都要打理,她又是一个非常要强的女人,对自己要求高,而我们家偏偏老人多,孩子多,都需要她的照料。因此,她都是在深夜的灯光下为我们赶制衣服,北方冬天无数个漫长的夜晚,经常是我睡醒一觉了,看到母亲依然坐在灯下一针一线地认真缝制,母亲敏感地意识到我的醒来,总是温柔低语:天还没亮呢,再睡一会儿吧。很多时候我都是把头缩回到被子里,眼泪流了下来。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把这些情节写进了散文《新衣》中,在写作的过程中眼泪禁不住奔涌。我这一生如果算取得了一点点成绩,在文学创作上,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点点天分,而从母亲那里获得了坚韧的精神。在我来到北京之后,为了生存的需要,白天把全部的时间放在了认真、踏实的工作上,而读书、写作都是在夜晚睡醒一觉后从床上爬起来,坐在灯光下完成的。某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在夜晚的灯光下写下的一首首诗歌,就是年轻的母亲在灯光下赶制的一件又一件新衣。母亲走后的一个夜晚,我梦见了母亲来叫我,我就从床上起来,走到书房,把应该处理的稿子看过一遍,统筹好,这一天的工作算是安排计划好了,这时正好美编来敲门,我把处理好的稿子交给她,刚刚好啊。突然,我觉得冥冥中我与另一个世界中的母亲是有联系的,因而写下了一首诗《礼物》。
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一个画家,也想过做主持人。写诗可能是因为我不喜欢说话,不善于语言上的交流,随着成长,生命中积累了很多东西,需要一种表达,需要一个出口,就开始在纸上自言自语,自话自说。到十五、六岁整个人变得一塌糊涂,生命涌动起许多莫名的忧伤,把一些非得要说的话不仅写在小本子上,还写在一枚一枚飘落的树叶上。每天走神、恍惚、魂好像被外界的什么牵走了,本来学习很好的我,是老师心中好学生的我,学习成绩直线下降,尤其是数学,越来越糟糕。那个时候除了写诗,也写散文、偶尔写小说,经常把自己写得流泪不止、泣不成声,有一次居然还是在把写好的文章读给我爷爷听的过程中,禁不住哽咽哭泣,放下本子,打开门跑了出去。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像入魔道一般。我曾一度认为我最初的启蒙教育来自于七岁的时候我姐姐给我买的一本童话书《小溪流的歌》,从此我便陷入了进去,经常在故事中流连忘返。现在我想可能比这还早,在北方深冬的夜晚,我爷爷经常给我们讲灵异故事,而我的姐姐经常捧着一本《第二次握手》《青春之歌》等等念给躺在被窝里的我,她也可能因为那种阅读的感受需要表达吧,她也许没考虑比她小十多岁的我懂还是不懂,而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我接受了一场又一场的细雨滋润。
宫白云:随着您的这些生动的讲述,一幕幕的像是一部小电影,让人感叹又沉浸。可以说您生长在一个文学世家,您后来的文学成就也与您的家族浓厚的文学氛围的熏陶分不开的。您说“写诗可能是因为我不喜欢说话,不善于语言上的交流”,我也有同感。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在写作上,我们都是“口若悬河”的人。据我了解,您的出生地与故乡都不是北京,是什么机缘让您来到了北京一直生活至今?北京在您的人生中意味着什么?
娜仁琪琪格:我的原生家庭远远谈不上文学世家,不过,是有一些氤氲着文化艺术气息的氛围,比如,我们小的时候是有儿童读物的,因为我喜欢读书、沉浸在安静的世界里每年我父亲都会给我订阅几份儿童报刊。
我和我的先生认识早,结婚早。用我先生的话说,我虽然结婚了,确是很难进入生活,尽管他给了我很多爱,两个人的世界,随着女儿的出生,变成了三个人的世界,我的话多了起来,然而,依然还会经常陷入忧伤,莫名的惆怅。我就是觉得,我不在那里,我应该走向更远,远到哪里?是未知的。我的先生很爱我,他是懂我的,正巧那段时间他因为工作的变化,对一些问题产生了思考,一次偶然的机会来到了北京,在北京他发现了一个广阔的世界,回到家中和我说,咱们去北京吧,于是我们就做了人生中一次重要的决定。来到北京后首先是他去谋求生存,而我去鲁迅文学院进行了培训学习,我的文学视野可以说就是从那时打开了。从鲁迅文学院出来后,首先是进入了一家文化公司工作,偶然的一天,我先生在北京晚报的缝隙中发现了一个招聘广告,我下班回家后,他拿给我看,并建议我去应聘。就是这个晚报缝隙的广告,决定了我一生的方向。这个广告是《中国校园文学》面向社会招聘编辑。我先生说《中国校园文学》是做儿童文学工作的,我的心一直没长大,又迷恋文字,应该去那里,于是我就去应聘了,结果在应聘的几百人中我被选中录用了,很快一起被录用的就剩下了我自己。又经过一年,我在那里从一个普通编辑,到一个被委以重任的执行主编,从那时开始到现在我一直从事编辑工作,感恩当时《中国校园》文学的领导,是他们给了我机会,给了我时间成长,也给我提供了无限的可能,从而我在北京扎下根来。因此,北京在我的人生中意味的不仅是成长,生活,而是沉睡的生命的苏醒,焕发起蓬勃的新生,是我生命中捆缚已久的囚徒被释放,从而得以展翅飞翔。
宫白云:机遇都是给有准备的人。托·富勒说“一个明智的人总是抓住机遇,把它变成美好的未来”。如此看来,北京还真是您得以翱翔的福地。据我所知,您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曾参加诗刊社第22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多部,其中诗集《在时光的鳞片上》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辽宁文学奖,《现代青年》年度最佳诗人奖等奖项。您写作、著书,编刊,绘画,各方面都成就斐然,您是如何做到的?可否谈谈您涉猎多重领域的感受?它们给您的人生带来的最大收获是什么?
娜仁琪琪格:白云谬赞了!成就斐然是远远不够的。写作源于生命本真的热爱,是一种自然的表达,写多了,有了积累,有了机缘就自然出书了。编刊,是一种职业,工作使然,最初是为了解决生存的问题,慢慢地也热爱上了这一职业。在长期的编辑工作中,不断产生思考,逐渐地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与办刊理念,在长期工作的过程中自然地也升起了使命感。一个好的编辑一定是有使命感的,因为你所提供给读者的读物,是思想的传播,精神的影响。文字对于读者、未来是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与人生的导向作用的。绘画是源于幼年的喜爱,我在前面提到了,最初的理想是想当一个画家。原因是,我是一个从小就喜欢大自然的人,面对自然事物马上就有沉入感,当我面对自然美景时,就想如果我能画下来有多好。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我这个人其实很简单,对世界的要求也不多,不爱金钱,不爱地位,不迷恋名望,只是热爱大自然,一到大自然就还魂,而且产生深深迷恋,觉得活一世还不够。画画是需要条件的,而诗歌不需要,我可以一个人发呆、在一个简单的小本子上倾诉,低头拾起一枚飘落的树叶,在上面写下歪歪斜斜的文字。后来我发现,我把我想画的画搬到了诗歌中,我在诗歌中呈现画面、呈现戏剧性。然而,把画搬到纸上,画布上的愿望一直没放弃。无论是在《中国校园文学》还是《诗刊》工作时都强烈地希望,能有一天拥有自己独立的空间、时间,能更合理地运用时间,想读书就读书,想写作就写作,想画画就画画。当终于有了自己可以从容安排的大块时间的时候,画画的机缘也来了,于是就拿起了画笔,去实现、践行、探索年少的梦想。我实现了写诗的时候在画画,画画的时候在写诗的梦想,在这样的相互碰撞、对接、互补、滋养中,获得了创作的愉悦与对美、艺术的探索,从而获得了不确定性与无限的空间,生命也一天天丰盈起来。
宫白云:“一个好的编辑一定是有使命感的”,说得太好了,值得许多做编辑的人深思。“想读书就读书,想写作就写作,想画画就画画。”如此的人生正所谓诗意的栖居。您主编的大型女性诗歌丛书《诗歌风赏》,在当下诗界具有广泛的影响力,引起很大反响,您创办这个刊物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办刊的理念是什么?
娜仁琪琪格:来到北京后除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外,我一直从事的都是编辑工作,在这个过程中思考了很多东西,从而生成了一些编辑思想与理念。2012年底我离开了《诗刊》,进入了新的一年,在空下来的时间里我对人生、未来、自己所从事过的工作以及自己的理想有了一次深入的思考,我决定要去实现我多年来渴望要过的生活,要按照自己的思想、理念去做事情,这个时候恰巧机缘来了,于是就决定去创办一本诗歌刊物。作为一个女诗人,同时从事编辑工作这么多年,接触了大量的女诗人和她们的作品,因此,我对女诗人有特别的感情与理解,这理解是深入心灵与生命本质的。成为一个诗人,她们每一个人都经历了艰辛的磨砺与精神的挣扎,每个人都经历了或必将经历烈火中的锻打,那些泥泞与沼泽是一个优秀的诗人躲不过去的必经,那些山重水复里的艰辛,灵魂的挣扎,只为见心明性,瞬间偶得。而她们是诗神选定的使者,她们别无选择,她们是神的孩子,敏感、脆弱又坚强。我与她们灵犀相通,我与她们同体存在,我与她们惺惺相惜。我觉得诗坛缺少一本持续性的女性诗歌刊物,于是在经过各种思考后,在几个方案中选择了做女性诗歌刊物。这本诗刊的最初定位就是典雅、时尚;新锐、包容。强调艺术、强调继承与创新。我们力图把它办成一本能全面展示当代女诗人生命诉求、精神信仰、理想追求、灵魂在场的艺术天地。大视野、高品味,又简单、素朴与自然。总之,努力把它办成一流的诗歌刊物,无论从文本到美术设计与装帧。在未来,如果谁来研究女性诗歌,那么他一定要找到《诗歌风赏》,如果能做到这些,也便产生了史料价值与历史意义。《诗歌风赏》从2013年创刊,到今年是走到了七年的时光,七年走来,当初所确定的理念与方向我觉得我们做到了。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美好的相逢,感谢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有诗歌情怀的朋友们的大力支持、无私贡献,也感谢诸多老师,姐妹们捧献出佳作,如果没有这些,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自然没有了《诗歌风赏》。
宫白云:不可否认《诗歌风赏》已成一流的诗歌刊物,您七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关于女性诗歌的史料价值与历史意义将会独树一帜。记得我真正走入您的诗歌世界是因您的一首诗《风骨》,我因这首诗去认知了一个高贵具有“风骨”的您。“风骨”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一个词,它代表刚正不阿的气概,顽强不息的气度与气质。而当下具有这种内在精神的诗歌十分稀缺,太多的诗歌缺少一种“风骨”。在喧嚣的当下,很多人都深陷于现实与个人化的泥沼之中,满足于个人玩味。放眼来看,几乎所有的诗歌现场都充满了娱乐化、媚俗化的诗歌,那些纯粹、觉醒、对心灵造成影响、有追求、有使命感的诗歌往往被一些平庸的“分行”所淹没,它们耗损着诗歌原本的元气与灵气。但无论诗歌氛围多么的暧昧不明,仍有像您这样的真正诗人坚守着自己的“风骨”,对于人生、人性和生命给出最大可能的美感与体悟。您认为一个诗人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您能谈谈您眼里的“好诗”是怎样的吗?
娜仁琪琪格:真诚,灵魂的洁净与高贵。拥有一颗敏锐的,洞察世界的心灵,爱万物、爱众生、爱世界,不与低级、阴暗、丑陋妥协,永葆一个超然的灵魂,是一个诗人最重要的品质。我眼里的好诗,首先它属于艺术,携带着精神的密码与灵魂的思考,一定是原创性的,来自个体生命的真切感受。
宫白云:您说得透彻而直抵本质。我看过您很多绘画,虽然我不懂绘画,但我从中能感觉到一种灵性、诗性的东西。您是怎么开始绘画的?您如何看待艺术天赋和后天深耕这二者之间的关系?能谈谈绘画与诗歌的关系吗?
娜仁琪琪格:上面谈到了我的绘画动因,源于小时候的梦想,这是内在的驱动力。外因是,我有了自己可以安排的时间,恰巧这个时候我组织了一个采风活动,朋友被自然大美震撼了,向我提出要到这里来画画的愿望,为了实现朋友的美好心愿,接下来我和主办方沟通,同这位朋友一起组织了画家的写生活动。在画家写生中,我出于对艺术创作的尊重,不去惊扰,而是自己躲到宾馆房间看书,吃饭的时候他们谈到了怎么见不到我,我把顾虑说了,他们说,没关系啊,不会被打扰,于是接下来的时间,我就不再躲避他们,和他们同行,帮助他们拿工具,在一边默默看他们画画。某一瞬,突然我悟道了一个本质的东西,就是画画和写诗一样,都是在创作自己。于是,我就拿起了画笔,画下了自己的第一幅画。后来又一次应朋友之邀去海南参加采风活动,这次是诗画同行的活动,而更多的时候是,画家在宾馆画画,诗人们去外面继续采风。一天晚上,朋友说让我去画室画画,工具都已经为我准备好了,还给我安排好了老师,于是,那是我第二次拿起画笔。有梦想,又来了机缘,有朋友们的鼓励,就这样开始了。在这里我要感谢命运的安排,朋友们的热情鼓励,让我有了新的开始。
能成为好的诗人或画家,艺术天赋非常重要,但是再好的艺术天赋也需要一个人的勤奋,刻苦,努力去实践与探索,否则满脑子的天才落不到实处。艺术是相通的,这不止体现在写作与绘画上,而是各种艺术门类,都是彼此互补、相互滋养的。而诗歌与绘画在血缘的关系上离着更近些。
宫白云:通过您这一说,毫无疑问您就是有艺术天赋的人,骨子里早就有绘画的天性,所以才会一点即通。布罗茨基在《诗歌是抗拒现实的一种方式》中这样说过:“艺术是抗拒不完美现实的一种方式,亦为创造替代现实的一种尝试,这种替代现实拥有各种即便不能被完全理解,亦能被充分想象的完美征兆。”您的诗歌与绘画都有“被充分想象的完美征兆”,在您看来诗歌也好绘画也好是灵感重要还是技艺重要?您认为现实生活与文学艺术是什么样的关系?
娜仁琪琪格:我在一篇随笔中曾写道,我这一生是为美而来的,不曾放弃对美好事物的渴望、追求,一直努力去接近美、实现美。尽管生活与世界是不完美的,在寻求美的过程中会无法回避地与千疮百孔相逢。但是,我并不曾因为疼痛放弃对美好与慈悲的信任,而是愈发坚定了这些信念。
在我看来诗歌、绘画乃至一切艺术创作,灵感与技艺都很重要。能获得灵感启示的人,就是天赋好的那部分人,优秀的艺术家,是被赋予了使命的。然而,他也一定要在这个尘世上经历猝火、锻打、磨砺、从而成为一把宝剑放射出锐利的光芒,这是获取技艺的过程。没有高超的技艺,怎么能很好地进入佳境,达到圆融与炉火纯青?不过,才情、天分是上天赋予的,技术可以靠后天的努力去培养、去训练。这样来说,天分应该是更重要的。
现实生活与艺术之间的关系如:水之于鱼、土壤之于花朵、天空之于云朵与雨水。
宫白云:您说得很形象也令人受到启示。在第六届科尔沁诗歌节我第一次见到了您,印证了我心中对您所有的美好印象。也更加理解了您做为“草原的女儿”写给草原的那些诗歌所承载的一切。特别是您最近新出的诗集《风吹草低》,可谓“随手写去,皆为山水传神”,这部诗集从头到尾纯净抒情,气象万千,不仅具有画面美、音乐美,而且还隐含神性的内涵以及对人性的珍惜,对人的善意等。就像您这个人本身,从内而外散发着美的气质与善的光晕,一种不可复制的个体生命的气息就在您的人与诗文里。您用您的行走与发现的眼睛给当代诗歌贡献了一部独特出色的诗集。这本诗集是否代表了您创作上的一个新的阶段?那些行走的诗歌是否与您生命内核有一种契合?您对自己的这本诗集有什么样的评价?
娜仁琪琪格:《风吹草低》是我一直想去完成的一部作品,作为一个蒙古族诗人,又长久地被“放逐”远方,人到中年后我越发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因为远离,而思之痛切;因为回首,看得清晰,所有的一切都等在那里,等着我去提取,去说出。这部诗集,是我在拥有了自由的时间,自在的空间,获得了宁静、安然的时光后走向广阔的自然世界提取而来的,是我人生一直向往,渴望去践行、实现的愿望,可以说是创作上的一个新的阶段,较之前一部诗集《嵌入时光的褶皱》,我已经放下了与世界的对峙、抵抗、挣扎,而是与一切和解,宽恕并感恩一切。它是我的又一个孩子,我诞生了它,它也重新塑造了我。
宫白云:从对峙、抵抗、挣扎,到和解,宽恕并感恩,我想不仅是诗歌的升华也是人生的升华。我曾读过您写给您女儿苏笑嫣的一首诗《我们就在这片琥珀绿的海域中一起诞生——给女儿苏笑嫣》,呈现了一个母亲海一样博大深沉的爱。而您女儿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90后诗人、作家与画家,先后出版了两本文集、两本长篇小说、一本长篇童话、一本诗集,一本短篇小说集。正如您在诗中所说:“亲爱的女儿你看 你看/人生就是这样 有着无数次的诞生”,相信她的每一次成就的取得在您眼里都是她人生的另一个诞生。我这里想问的是她的文学艺术才华是出自天分的兴趣还是您对她后天的培养?您对她最大的期许是什么?
娜仁琪琪格:女儿在文学上应该算是天分好那一类别的,她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语言天分。她说话早,刚刚会说话的小女孩儿经常语出惊人。她在三岁多时,就向我口述了一首《小月亮》,令我泪流满面。她从婴儿时就表现出了听故事的极大兴趣,只要你讲给她,她就特别安静,仿佛懂得一样。她爱看书,很早就能独立静静地阅读带拼音的书籍,在她婴幼儿时我经常会把书放在她眼前、身边,她不曾撕扯过一本,并且懂得保护。她很好带,我若忙起来,丢给她一本书就可以了。在她10岁的时候诗歌就在《诗刊》下半月的校园诗星栏目上了组诗,组诗的名字叫《蓝色月光与百合花》,就在那个时期她的一些小散文、诗歌几乎发遍了全国所有的少儿杂志,散文《一把油纸伞》当时成为很多学校网站上的学习范文。她在16岁的时候就上了当时《诗歌月刊》的重点栏目“颠覆”,随同诗歌一起发表的还有一篇阿翔对她的访谈《写作是撕裂灵魂来表达渴望和需要》。在访谈中她表现出的思想与语言才华,远远超越了她的年龄,令所有看到的人惊讶。收到样刊后,我看到文章也特别意外,甚至觉得无法理解与不可思议。也是在16岁那年她的短篇小说《骑士的旅行》发表在了《民族文学》上,她的小说、诗歌、散文也陆续发表在《青年文学》《人民文学》上,从此她的文学作品大量发表在成人优秀的书刊上,进入年度选本。在19岁时完成她人生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外省娃娃》,这部长篇小说在作家出版社出版后,成为很多和她年龄相近的孩子们的励志榜样。对了,你还提到了她的长篇童话,这个长篇童话叫《紫贝天葵》,实际上是在她11岁的时候就完成的,只是一直被放在那里,后来机缘到了,和中国少年儿童出版总社签了合同出版,这本书上市一个月后就加印了。因为热爱成为一种自然习惯,在她的成长上我几乎没有费多少心。如果说我对她有所影响,也就是来源于潜移默化、如细雨滋润。女儿在访谈中,她的文章中也是这么说,她也是这样认为的。她说她能一直保持对文学、美术的持久爱好,就是因为我不曾给过她任何的“苦口婆心”,任何的压力。
一个怀有理想、远方的人,一生都在寻找、探索、践行、塑造自己的路上。懂得感恩与珍惜,有尊严地活着,这是必须的。平安、健康、快乐,正确认识自己、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一生都按照自己想要的生活去活着,从而实现自我的价值,修得圆满,这是我对她最大的期许。
宫白云:您有这样的女儿应是您一生最好的杰作与最大的成功。以您的眼光,您觉得当下中国诗歌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现状?您认为诗人是否应该对时代负有责任?
娜仁琪琪格:网络时代,信息发达便捷,为人类社会的生活、发展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很多新生事物迅疾生长,鱼贯而入、应接不暇,这是一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它给带来好的同时,也自然带来了一些坏。博客、微博时代开始后,诗歌就开始蓬勃、热闹起来,网上论坛也为诗歌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的天地。大量作品,终于不用等待,它们越过了纸媒的要求、删选、层层过关,而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恣意生长,层出不穷。微信时代的开始更是便捷、迅猛了起来,自媒体的产生,衍生出了更加迅猛的事物,在这片自由自在的广阔天地,一批又一批诗人迅速生成、涌现,比大海的浪涛来得还汹涌。问题是,不是所有的分行文字都是诗歌,不是所有写着分行文字,在那里敲着回车键的人,都有可能成为诗人。因为极大的方便,助长了一些人的急功近利,迅速地复制、模仿、拿来,以此成就自己,博得声名,满足一种虚荣,从而大量的,层出不穷的支离破碎、没有灵魂的作品涌现出来。诗歌不是这样写的!诗歌是在生命中提取出来的。我认为,真正的诗人,是被赋予了精神、天分,有着超验感受力的少数人。
诗人、作家的作品一旦被发表、或被平台推出出现在公众视野,就不再是孤芳自赏,自娱自乐的一株花、一杯茶、某个什么物件。它业已成为文化成品,携带着个体生命的能量、气息、精神气质,经过传播,它在向社会、世界,传递着能量。诚然,每个人就生活在当下,生活在你所生活的时代中,作品不可避免地打着时代的烙印,因此我觉得每个从事写作的人,都应该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写作是对社会、时代负有责任的。
宫白云:您说得客观而实在。感谢娜仁老师带来的精彩。如此愉悦透彻的对话,许多的启发,受益良多。
宫白云:诗人,评论家。著有诗集《黑白纪》《晚安,尘世》,评论集《宫白云诗歌评论选》《归仓三卷》等。曾获2013《诗选刊》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第四届中国当代诗歌奖(2015—2016)批评奖,第三届《山东诗人》(2017)杰出诗人奖,第二届长河文学奖学术著作奖,首届金种子杯《安徽诗人》年度杰出诗人奖等。现居辽宁丹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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