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有梅 | 汤世杰
仿阿莲梅儿(国画)王斌
小寒节气前一天,天气预报说气温高可七八度,那是说的中午,早上走在长江边,还是冷,虽只二三度,我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江边那片腊梅——在我心里,那该是欧阳永叔先生看过的夷陵梅。
顺着滨江步道往上游走,左边是长江,右边是一片梅园。时不时地,见哪株梅花开得好,就岔进去看上几眼——梅花的好就好在这里,天气这般凛寒,它有的也只是些细碎花朵,从不大红大绿地惑人,有心者须走到近处,去细细地看。那些将开未开的小花苞,拳拳地咕嘟着,紫褐色胞衣尚未脱尽,胀开的花苞却已莹黄地咧开,露出几丝酽红花蕊,柔媚得盈润欲滴,晶莹如剔透蜜蜡,恍若双双眉眼,探望着这个世界,让人轻易不敢去碰,只能看;且任你怎么挑剔,它也经得住你远近正反翻来覆去地看,萌萌的怎么都是个好——一代代人画梅写梅咏梅,姿态花色万千,各有经营,却都好看;梅不声不吭,还是那样好。你说不清那是怎样一种好,反正觉得就是好。
那天,我就那样地看着梅,看得惊喜、贪婪,用个雅词,就该叫赏梅了。
离乡日久,幼时我只在小城公园见过梅,人小,纯属凑热闹,不明就里。半世归来,我竟不知江边有个梅园——那早已不是我幼时嬉戏挑水打工时,宽阔寂寥的江滩,想起来甜美,更多的倒是苦与累。这回我的住处,出门几步就是长江——正应了黄山谷那句“出门一笑大江横”!沿江辟出的滨江公园,宽不过百十米,上下却有十多公里,满植各式花树草木,从春夏到秋冬,栾树桂花红枫银杏轮番地开开落落,还真像一条花带,或斑斓或清雅,时时都是供奉,献给一江流水,也温润一座小城。只当它是个休闲绿化带,就看低了。有2500年历史的小城,不说离市区稍远些的,李白、杜甫游历过的三峡;白居易、元稹盘桓过、苏洵、苏轼、苏辙父子吟咏过的三游洞;陆游、范成大停舟踱步过的下牢溪;白居易泊岸歇息过的乐天溪,仅城区从上往下随便一数,就有欧阳修公园,有祭祀江天水神的镇江阁,有三闾大夫屈原纪念铜像,有抗战时期宜昌大撤退纪念碑、和平公园,还有据传为晋代文学家郭璞始建的天然塔,三国吴蜀大战留下的猇亭古战场——在在有史可查。我常去的这一带,一座跨江大桥直通江南,两座桥塔的人字形吊索,早晚总把影子或整整齐齐或疏疏离离地投进大江,任亘古流水将之化成波动不已的影像,让人于回眸间,总会无端地浮想联翩。
川有余水,海无满波。原以为,这年年月月奔流不息的大江,船有船的航道,人有人的码头,惟有船和人互为看客,哪知那几百株腊梅,正静静地看着大江,也看着看大江的人呢?
某天我从街边往滨江绿地走,迎面一块巨石,竟刻着硕大的“梅园”二字,心想这里有梅园么?原先我每去江边,大抵不是为看看江天和对岸青山,就是为看看银杏,读罢石上那段铭文,方知腊梅竟是小城市花,植有大几百株腊梅。原来,以古名夷陵的宜昌为核心的三峡一带,土壤、气候皆适宜腊梅生长,早被植物学界认定为世界腊梅原产地,夷陵、秭归、神农架等地皆有分布。宜昌近郊山野,就有几处大的野生腊梅群。车溪腊梅谷甚至还有第四纪冰川时期遗留的野生腊梅群落——不选腊梅为市花,能选谁呢?
说来也真是人老眼拙,在温暖的云南,看多了红梅白梅五彩梅,初时找来找去,竟没认出哪是腊梅。寻寻觅觅,终于见到一株挂苞的,正想细看,一老乡亲走过来说,去那边看,梅都开了。过去一看,果然,花斑斓,香袭人。心想,一片有阔大江天作背景的梅,是幸运的;一道有梅陪伴的流水,也同样幸运。浩荡江天与疏影梅园,真乃绝妙搭配。从此便常去探看,时有感叹,即兴思绪亦纷至沓来——
江天雾晨,银杏谢幕,腊梅登场,想起李白所言“屈宋长逝,无堪与言”之句,不免从心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上苍作画尽皆天成——背景阔大,江天隐约,浓浓晨雾中,一切都成虚幻,惟一树腊梅泠泠香;
愿有一支梅,覆我额,伴我身,也将缕缕幽香弥漫天地,氤氲魂魄,如此,这残生这世间或将多些回味;
如果硬要我佩服点什么,我当选梅,就一支,几小朵,可诗可画,可让人愣愣地看上半晌,那缕幽香,还会让人没齿难忘……
就那样,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千年前,被贬到小城夷陵做过一年多县令的欧阳修,见过那些梅吗?
官场落魄横遭贬谪的欧阳修,也曾视夷陵为畏途,赴任路上,初到夷陵,都心情郁闷:“闻说夷陵人为愁,共言迁客不堪游。”(《望州坡》)“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戏答元珍》)足见当时心境。“现实与美好的理想之间,总存在一种古老的敌意。”(里尔克)诗友梅尧臣等也无不为他担心:“谪向蛮荆去,行当雾雨繁。黄牛三峡近,切莫听愁猿。”(《闻欧阳永叔谪夷陵》)
欧阳修毕竟是欧阳修。时间顺流而下,生活逆水行舟。他不是只飞不过沧海的花哨蝴蝶,而是只鹰,不会坠落荒岛,溺于时波;他一直飞,飞在极致的孤独与寥阔里,也飞在爱与梦的微光里。“楚人自古登临恨,暂到愁肠已九回。万树苍烟三峡暗,满川明月一猿哀。殊乡况复惊残岁,慰客偏宜把酒杯。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欧阳修的这首《黄溪夜泊》,透露的已是另一番思量,及对自己的勉励与告诫。大自然最能疗伤。我甚至相信,在夷陵,某个冬日,永叔先生定然曾独自面对过一条大江,漫天浓雾,满树梅花;凝神间,也势必想到了很多,思索至深。“群花四时媚者众,何独此树令人攀?”哦,腊梅奉献出那些细碎花朵,虽只是它生命的必需,但你去看它,倒既是对那生命的造访,也是对自己生命的反躬自省。夷陵冬日,浓雾如缕,他会问,谁将从雾色中走出来吗?波涛隐没,我不会尝试成为真实的我以外的什么了。我确认,腊梅一样的我,才是我最终的归宿。谪居夷陵一年零六个月,欧阳修除为小城夷陵带来革故鼎新的改变,还留下了五十多篇诗文;日后人虽远离,仍不时提及在夷陵的日子,不时吟咏梅花。“去年残腊,曾折梅花相对插。”何也?在《和对雪忆梅花》一诗里,更大泼墨般地大写夷陵梅花:
昔官西陵江峡间,
野花红紫多斓斑。
惟有寒梅旧所识,
异乡每见心依然。
那绝不是没有缘由的。人生逆旅,谁非过客?诗中那样的自负与自信,正是他在孤寂与沉思中催开的,腊梅一般幽香如缕的诗魂。
难怪向来洒脱豁达的苏轼日后在《夷陵县欧阳永叔至喜堂》里写道:
夷陵虽小邑,自古控荆吴。
形胜今无用,英雄久已无。
谁知有文伯,远谪自王都。
人去年年改,堂倾岁岁扶。
追思犹咎吕,感叹亦怜朱。
旧种孤楠老,新霜一橘枯。
清篇留峡洞,醉墨写邦图。
故老问行客,长官今白须。
著书多念虑,许国减欢娱。
寄语公知否,还须数倒壶。
诗中历数欧阳修在夷陵的遗泽旧迹,赞颂之余,还劝先生倒壶续杯了——这世上,没有哪一种生活是微不足道的。
千年过去,梅花依然。如此说来,梅花的好,不独是姿态的萌,花色的雅,香气的幽,更是欧阳修悟到过,我正在领略的那种好:腊梅不惧寒,暮岁才放花。流水浮幽香,一江送远槎。
——江边梅园的腊梅,还在开。说来可笑,那之后,恍惚中忆及孟子所谓“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的话,再去江边,那偌大一片梅园,竟以为是我向往的,一座开满“夷陵梅”的,可与永叔公闲聊的园子了。一如《和对雪忆梅花》诗中所言,“长河风色暖将动,即看柳色含春烟。”待青山再添一分绿,流水更多一分蓝,春天就扑到眼前了吧?那时或可说,我眼中大江边的冬春夏秋,胜过你见过爱过的一切山川与河流……
2021.1.6 于长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