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卢静丨散文/龙门观河记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卢静:山西河津人。作品曾发于《诗刊》、《青年文学》、《草原》等报刊,被收入《中国年度散文诗》等选本。散文集《谁谓河广》入选“晋军新方阵文丛·第三辑”。曾获文学奖项。
龙门观河记 卢静
冰,沉睡的水里流
焰,复活的火里流
岩石,起伏的山脉里流
十年铸一剑,万年铸一峰
淬火在天地的窑口
——题记
上 篇
每当我甩一下长发,抱膝坐在岸上时,一任无比强大的阳光,拍打我的脸颊。
我谛听着,从高原星宿海驶下的大河,流过我居住的一座小城,流过巍峨龙门山下的放马滩,饱阅世上荣光与苦难的大河深厚的喉音,低沉而不失雄浑,醇朴中隐含淡定与亲切,具有难以言说的力量。
我伸出手,一定能捞出半根弦。
不知多少宁静的夜晚了,二十里外龙门峡口的涛声袭来,回荡我简陋的四壁内,灌满我的枕芯。每逢其时,我犹如坐在岸上,总是想起一个古老的谜语:一物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请问是什么?
答案众所周知。人生短暂,像一场大风吹过。
前几日,母亲还谈起老家乡村,回忆幼年穿了大红的碎花衣裳,挨家挨户拜年的情景,喟叹道,简直呀,就像在昨天!转眼,她的女儿已届不惑之年了。碧绿梧桐叶的簌簌声低下去了,在子夜零点,总让人听到突起的风声,呼呼大作,你披衣凭窗,四围是星星微醺的水塘,高低错落的树丛,茂密青草与绕穿其间的石径,一切多么静谧,然而,小飞虫倏忽而逝,奔腾的星群撞入左眼角,有一个瞬间,人就伫立在震耳欲聋的风口,不是吗?究竟是我在听风,还是风在听我?
大河一定能比我听到更多的声音,七星瓢虫的私语,搬运粮食的黑蚂蚁长队的嘿咻嘿咻声,柿子花凋落了,大树弯腰拾起花的梦境,经过一个春秋的艰苦生长,终于高悬甘甜的果实。听,果实简直一诞生,就是为了向你奉献的。听,水蒸汽在空中形成了另一条河,叶绿素奔涌在一枚叶子里,焰奔涌在火里,就连矿石也奔涌在横亘的山脉里,它们将结出另一种金属色泽的果实,只是和我们的时空节奏不同。听,“我在,我在!”,河流的尽头,遥远海洋蔚蓝色的屏幕上,有一个人,正应答着对他名字的召唤,这个具有自我意识与实现自我的潜在能力的人,汲取着太阳的智慧,又在惊涛赅浪中,将瞳孔染出纯净的蓝。大河能听见细微的事物,沙滩的小坑里,倒映飞虫的一洼水,发出滋滋声。浪拍去千年的时光,沙洲上响起关关雎鸠的鸣唱,滑过脸颊的春风,比参差摇曳的碧绿荇菜更温暖与柔软,让你忍不住要舒展腰肢。而一处突兀的崖石上,能够眺望河心驶来一只柏木小舟,一个眺望水天的人,依旧无奈地唱着微我无酒,以敖以游,声调断断续续却如此清晰,如此逼近,揪痛了我的心。究竟是文字,还是河水储藏又释放了先民的气息?大河听见孔老夫子伫立岸畔,挥动手杖在水面写下几个大字:逝者如斯夫。大河更在书页一般的岩层里,听见文明弥足珍贵的世世代代的积淀。
我一直疑心,从苔藓、芨芨草、比浪头白晰的芦苇,到灌木、乔木茂密枝叶中透出的花朵,以及青涩或者成熟的果实,都用自己的语言,重新翻译了一遍大河谛听的声音。不然,怎么会变奏出繁复的色彩?怎么会蕴酿让舌尖惊骇的千百种滋味?不仅如此,几只扑打翅膀,预备向太阳盘旋而上的鸟,从夹杂着小苦果的草丛里一跃而起,衔起了这些声音,让它又从青铜剑锋、铁铸犁头、骡马商队与羊毫古墨里,从老榆树下的黄土窑洞、黑狗看守的晾晒花衣的院落,从城市广场彻夜不息的霓虹喷泉里汩汩涌冒,演绎出千曲万调。
我抱膝而坐时,大河毫不犹豫地把它编码的声音,一古脑儿朗读给了我,还有,寥寥无几的游客。那时候,我窃喜自己是幸运的人。最好是雨后新霁的天气,巍峨高耸的龙门山巅,飘移着一层浅白的引人暇思的烟岚。离我不远的斜坡下,一个卖花生的老太太,照例撑把破旧的五彩遮阳伞,脸膛被强劲的河风打磨成古铜,俨然一尊岿然不动的雕塑,要到夕阳把她拖出长长的影子,才肯收摊回家。再远一点,铁路与公路桥并驾齐驱,全都气宇轩昂,更多行脚匆匆的人,在呼啸而过的列车车厢,或各式汽车里飞快地位移,偶尔探出头来,穿越双崖对峙钢铸铁削般的晋陕大峡谷。那是我一生都眺望不尽的断崖,涛声低沉而厚重地回荡着,凤凰的双翅,全力拍打着翠意四溅的崖壁。启明星与长庚星升起不久,在旸谷与虞渊之间巡回的火球,以惊人魂魄的红,大起大落于我的龙门峡口,四周的空气都无法避免地震颤,有一刻把浩浩荡荡的河水,烧得热血沸腾。这一整幅鲜艳夺目的图景,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不谙世事的我,曾经急不可待地向姐姐说,要是能尝尽世间的各种滋味,那是多么丰富的人生啊!我不许你尝,姐姐苦楚地说,我只要你幸福,我自己也想过平静的日子。
我在沙滩上扭过头,枯水的日子里,偶尔能望到摸鱼人,高卷裤腿,一身蓝衣褂。而涨水的季节,黄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门而出,穿过狭隘的峡口,向前方一泻千里地奔腾,两岸也踢踏、踢踏……响起疾风骤雨般的蹄声,水面逐渐趋向扇形后才松缓下来。年少的我我甩了甩乌黑的长发,把衣领的扣子解开,让风当面扑进来,真想把外套也任性甩到肩膀上,再吹一声锐利的口哨,来日方长!如果我情不自禁地引吭高歌,有醇厚的河水在脚下,该是多么底气十足!
人又大了一些后,我震撼于河流的光辉。
夜的旷野,一条长河从天际的缝隙徐徐驶来,迂回蜿蜒而充满弹性的姿势,仿佛宇宙间的螺旋上升运动。它让我想起什么?是的,生命!但只限于这个词最基本的含义,磁石一般吸引我的,是赋予万物生命的盎然生机。涨——浪缓慢推动着光,简直像熔化了一半的雕塑!我一直想向那蜿蜒的地方去,看波浪的一个曲面,一点一点地涨起,又缓缓地下落,浪头上或许有一朵红花,既不过深,也不肤浅,是恰如其分的红。上帝会说,它是好的吗?而我的长发漂起,游曳着,全部身肢都分外明亮地浸湿了,能让肺部重新开辟一个世界的呼吸,近于完全的自由。多年以后,我偶然读到康拉德的一个句子,我并未读过《黑暗的心》,只是在杂志上读到其中一句话,闪电一般拆开记忆之门,直击当年我的懵懂与渴望。只因为,那是写河流与光的:
我们在观赏这条令人崇敬的河流,不是靠一个短暂的来而复往、去而不返的鲜艳白昼的闪亮,而是靠一种永志不忘的记忆所发出的庄严光辉……
龙门好风日,是附近居民休憩的绝佳去处,逢了周末,往往呼朋引伴奔赴峡口。我也曾经搂两个香甜松软的烤红薯,挽住母亲漫步沙滩,曾经和同学们一道,蹬二十多里地单车,穿越麦田与树丛拥抱的公路,到河边脱了凉鞋大声踩水,抖开塑料布开怀聚餐,哎——,喂——,彼此应答着爬上峻峭的山,饶有兴味地钻到废弃的火车燧道口,然后,向下俯望鳞光闪烁的金龙盘游的一马平川,模样像登临白雪皑皑珠穆朗玛峰巅的胜利者……一点点紫红的桑椹,岸上那株粗大的老桑树,如今还悬挂着我的快乐,我的青春年华。
夜的岸,却幽静,别一番情味,甚至是孤远的。月亮泼喇一声涌出,几片云便低低的,苍穹仿佛要俯下身来。对于喜爱冥思的人,不愧是份妥当的安排。
河流抬起了脸庞!
你听见了吗?河流磁性的喉音,低低贴着大地翻滚,直烙到泥土的底部,一只暗穴做功的蝉与一只涌出灯笼的萤火虫。河流抬起了上半身!最细小的黄土粒,都严严实实包裹着涛声。那是龙门,也是我的故乡中条山麓下,我童年梦境中张开双臂,反复飞翔的黄褐色沃野,我多想飞下去,永远像一只笔尖移动在失去边幅的白纸。而我相信,龙门峡口的两岸,许多色块正在大幅度调动,融合与分割,只是夜幕遮盖了它们。于是,我静止不动,手里握着一根毛毛草,坐在青石大山下的河岸上,就在一阵阵暗涌的洋槐花芬芳里,感受着白昼与黑夜的轮替,四季的装饰,皇冠一样璀灿的星座,随着春秋秩序井然的漂移,我只是岸脚的一个小黑点,却能点燃星星的瞳孔,渺小的生命,接触到无限的时空,在我们受局限的听觉之外,天体一定演奏着恢宏而和谐的交响乐。眼下,水波涟涟动荡,在所有的变幻莫测之中,宽慰地感受宇宙强大的秩序吧!
我们的眼睛看到快乐声音的明亮领导者
她光芒四射,显露出了门口
几千年前的古印度诗歌,读来依旧感染力十足。明天一早,东方将准时破晓,太阳又将爱上金海洋般的黎明,让红鬃马般的晨曦,在旅人脚前设立关卡,又开辟迂曲的驿路。有一个刹那,鸢飞鱼跃!不是吗?那是我刚拾笔写作的岁月,笔尖喷溅天地的盎然生机。如今,我还偶尔翻开当年的文章,读上一小段,譬如“如果四季是循环访问的故友,只有春天撞门而入,以独特的方式进入我们的视线,或者,就骑着鲜花嫩叶装饰的马匹,飞驰而过我们的墙垣。”
如果说,当年仅仅是惊异于遍及寰宇的生机,单纯,却强烈,像一根刺深细地扎入穴位。精神世界的多少亭台楼阁,不都筑造于生命的存在上吗?
下 篇
我只想让你幸福,向我说话的姐姐撒手而去了。残荷形的彤云滚过山崖,我一直觉得她的声音,缓缓扩散到了起伏的波涛中。向我漫漶而来的,是生活的百番滋味。
你内向呢,见到我的人说。自问,我不是轻易敞开心扉的人,然而困顿、悲伤或迷惘时,俯望着河水,我却变成了一条透明的鱼,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舒展成翠绿的水竹,波纹在暖阳下一圈圈摊开心语。那样的时光,竟然是奢侈的。记得张爱玲的小说里,一个女人挑起夸张的眉毛,塞着冷冷的语调说,发愁?富贵闲人才有的资格罢!阅读时我还在上学,只觉心里一冷,很快甩手放过去了。直到自己也巅簸了半世,和擦肩而过的大多数过客一样,肩头被日子拧成的纤绳勒出凹痕,只有顶风力行,哪里有喟叹的余暇。绊脚的苦恼,都是左缠右绕的藤萝,枝枝蔓蔓,一逆牵引百咳,掖着衣角埋头赶路,倒也少了两岸峰壑草木的触目感怀,只是天长日久,人也老气横秋逐渐迟钝了。河水却百转千回释放着两岸旅人逶迤的长调,从半落天幕外的引人遐想的青蓝色峰巅,到粗糙的岩石们彼此推搡、又浑然一体的山脊,再到漫山遍野摇曳的小粉花下,一簇簇红草依偎着稍纵即逝的浪头的水湄,温煦的阳光一层层一排排渲染下来,最后在河心绽放出一朵耀目的光斑。自然,它也盛开在我心头,亮晶晶的。近年来生活发生了一些变故,压力无形中增大了,当我足以对抗它并获得解脱感时,漫步河边,被日子遮蔽的另一种痛却悄悄袭上来。一忽儿想到自己熟于文字,拙于人事,一忽儿思量两番波折影响了写作,像一只渴望在文字中翱翔的鸟,却被铅灰色的绳索缚住双足,一忽儿师友们的容颜与话语,一一浮现眼前,忍不住悲欢交集……思绪凌乱,一只铁秤砣便坠在我的右心室,一时感到迷惘与不安,我徘徊岸脚仿佛寒枝上的斑鸠,和强劲的风一起回旋着。
然而,高原星宿海驶下的九曲大河毫不迟疑伸出了臂膀。铭刻在我记忆深处,那条周身遍布磁性的光芒,从天际缝隙里蜿蜒驶来的熠熠闪亮的长河,此时,就重叠在浑黄漩涡的水面上,我的长发缓慢随风飘起,依偎在她无比宽厚的胸膛。仿佛,一个亲切的喉音说:“久远的年代里,龙门断崖上沉积的一层层页岩你都掀开了,洲屿上小篆般的三五爪迹,河心里,我倒映天空的波澜四起的文章你都阅读了,至于你的诗歌,我也朗诵了。你不是一条穿越河流的鱼吗?不是要在文字中游曳、呼吸,要趋近真实的自己,日复一日抵达生命的基岩吗?我连绵起伏的涛声,将是你永久的听众。旅人啊!拾起脚下的黄泥版,摇起你芦苇削尖的笔!你瞧,你的倒影正一天天流逝……”当我弯下腰俯望,给予了我足心暖流的大河,又要馈赠我不竭的力量,静默、庄严而浑厚的涛声,显示出父性的伟岸,汗珠黄铜一样砸下,从艄公背上升起的太阳照耀中,我才在硌脚的沙滩上,看见红草丛倾力托举的春天,我才听见九十九道弯的急流险滩上,一首亘古传唱的民歌。
尖锐的金属音划过身体,我像一个长途流浪的人,回首比道路还遥远的地方时,听见一声故乡的召唤,在万物苏醒的三月,忆起最初开始写作的缘由。如果不能纵情翱翔,就让我在滔滔不息的河水中,做一条小鲈鱼吧!即使一边写一边消失,内心已诞生强大的磁场,两岸是豁然闪亮的辽阔天地。
我知道,大河所过,是我的洗浴之地。我随手拽了一株草,三片翠绿的叶子间,竟然喷出了一股热浪。岸,会让你想起许多事物,比如黑塞在《荒原狼》中写道,砂砾石缝中也会长出小小的幸福之花。
比如勒韦尔迪的《美丽的星星》。我脖子上挂一把粗大的钥匙,假如所有的门都对我关闭,也能开启一个岸,邂逅一条任何时刻都会接纳我,并且伴我万里驰骋、热泪滚滚的大河。其时,近于寂静,又近于讲述者的璀璨群星,要在河心索解什么似的,箭鱼般跳跃出泼喇声。沿岸的树木、山石与桥梁的倒影,像不规则的晶体,却在一圈圈涟漪里扩散成完美的圆。我毫不怀疑,那是天与水亲密交谈的时辰。如果要我做一个见证者的话,我将以迅速奔跑的脚步,敲响大地的鼓,因为在语言无法赞美之地,只能以天籁之音。
我开始追问无数拂晓,纯金光束摇荡在厚重的黄褐色土壤上,我相信每一株根须紧攥荣辱的植物,四处蔓延的野草,每一粒灌浆的沉甸甸的麦穗,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都喷涌着最初的热泪,因为这个空气震颤的宁静夜晚里,我如此强烈地碰触到,并且永志难忘河东千里沃野上澎湃翻滚的热流。余光中先生曾饱含深情留下诗句“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当我俯身掬一捧河水,才刻骨铭心地感受到,诗人轻轻道出了多少人的心声。
那么深厚的爱,使渺小的我也想成为复述者,把它重新传递给磊落山岭,树木百草,还有像我一样鱼贯而行的旅人。
假如形单影只,行走河滨,众多土地便骤然向我奔驰。不停巅簸的货车尾节车箱里,一个冰棍厂、压面站、水产调料商店里都打过杂工的女人,我含辛茹苦的母亲,一把搂住晕车的我时,几乎要迎空飞舞的大片金黄的油菜花田;另一节列车的窗口,干涸冒烟的河床,乱抖的茅草,一个瘦小男孩身体擎力前倾放牧羊群的贫瘠山岗;寒冽的村口,舅舅一家挥手送别我时,在两棵干挺枣树后,以无法阻挡的力量返青的静默麦地;飞檐追日,红墙斑驳,我曾徒步了几十里拜谒山川古迹,双脚踏过的底蕴深厚的热土;一群颧骨高凸的人,放下才磨好的石斧,点燃神圣的火驱赶风寒的洞穴;吱扭,吱扭的沉重轱辘声,旌旗猎猎的马车曾轧下深辙,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驿道……历史的当今的此岸的彼岸的众多土地纵横交错时,蓬蓬涌动鲜活的气息,泛起另人惊悚而亲切的五彩。没有人会怀疑,一整幅大地默默涌冒着热流,那是我行走的最坚实的胸膛。漫步大河两岸,野兔、松鼠与金龟子都跳跃在光线摇荡的植物间,当一小块被白皮松虬根握住的陆地向我飞奔时,黑油油的深土里最健壮的心跳,给了我无尽的拾起笔杆的动力。
我试图着应答,去描述一条眺望不见源头与归宿的大河时,笔尖不由得颤摆。但是我依稀望见,河面的千仞高空上超越者的蝶舞,也能望见倾注全部生命力,年深日久卷荡着无数欢欣与苦难的激流。
战争,和平,酒宴上的酣歌豪饮与露宿街头的无声抽泣,都曾发生在涛声拍打的岸上。当日头的光斑,铜钱一样撒到河里,两岸渐渐人声鼎沸了,其中自然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新鲜菠菜,自家种的,味甜一尝就知道哟!”“来,都瞧一瞧,看一看,旧手机换锅盆喽” ,还有一板一眼咬着字腔的“炒米粉、炒凉粉,来一碗,牛筋面、荞麦饸饹面喽——”最后这一种我自幼耳熟,巷子尾的乔寡妇做得一手好米粉,浇上蒜末芝麻红辣子油麻香诱人,男人死得早,她就靠摆摊糊口,拉扯一个懂事的小丫头豆瓣儿。街坊里茶余饭后扯闲话,道她忒仔细,赶集了瞅上一件米黄碎花的袄,扭捏半天舍不得掏钱。但是抠门的乔寡妇,后来收养了一个流浪的残疾孤儿,家里漆皮斑驳的圆饭桌上,常摆着时鲜的炒菜、鸡蛋海带汤,自己却躲在厨房里三口两口,馍夹小菜。
抛一粒小石子,雄浑的黄色河面打着涡儿,好似两岸的绰绰人影,都卷住了荡过来荡过去的,让步履匆匆的过客,寻思舌尖上正散发的,与还没有品尝过的滋味,分明潜藏着许多人的辛酸,让旅行在热流暗涌的大地上的你,想怀揣了深爱,一直走到岸上七拐八弯的巷子深处,去聆听父老乡亲的忧愁与渴望。也走上繁华的通衢大道,甚至深山古寺,试图去扫瞄各种人群心灵上的戳记。
故乡的田间阡陌上,总盛开着一种纯朴的淡紫色小花,还记得在龙门峡口,第一次发现它的踪影时,我按捺不住的惊喜。它挨着青黑的岩石,简直是对照鲜明的油画,使人不经意间,早已沉吟。
只是,故乡属于山区,寒冬雪大。我曾迷恋雪花在空中呈现的姿势,那是我目击过的最完美的飞翔。然而,黄土地上蹭着我鞋子的小紫花,却更是世间发生的激越悲壮的神话。瞧,细细的根须艰难挣扎、蔓延着,与芸芸众生一样顶风冒雪,却奋力生长,内心潜藏一个热烈的太阳。其实,花朵都显得过于美好了,只能绚烂而短暂地燃烧,最后,更了解土壤脾性的绿叶,像存在各式各样缺陷的人,在花的遗梦中握住了果实。我曾游目史籍,各种以救赎为旨的宗教,如果不是耽于最初纯粹状态的思想,而要匡世救人,落地生根修行出“正果”,不对强大的世俗包括权力做出一些妥协,几乎是无法生存的,就蓦然感到一种悲哀。合上书,约好了陪母亲去赶一个庙会看戏,途中土崖的酸枣荆棘里红星点点,田埂上的小紫花向不远处的浑厚大河,向着天涯徐徐的风摇曳而去。
龙门峡口的一草一石,一景一物给我的启迪,是道不尽的。如果一时兴起,乘上快艇,向石门、孟门溯游而上,两岸绝壁连亘,立即会将一叶小舟揽入山河怀抱。水鸟引吭长啼,俯冲下来点击河心,又闪电般擦过崖壁,向白云舒卷的高空盘旋上升。那时遥望河光雾气,云晖交映,龙门山蜿蜒若从日边来,待到仰望时,却早失去故人面目,只见奇峰迭出,危岩竞水,呈化出万态千姿,别开一番天地,我就钻入了大山的心腹。
更多的时候,我抱膝坐在岸上,听涛声拍打沙滩。偶尔想起那个谜语:一物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请问是什么?
当暮年降临,我拄杖步履蹒跚来到岸上,一定渴望留下一句话:我平凡一生的全部文字,都是向您——高原驶下的九曲大河的献礼。
(责任编辑:杨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