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选粹】鲁世俊丨妈妈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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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者简介

鲁世俊，山西垣曲古城镇古城村人。1967年运城师范毕业，大专文凭，中学高级语文教师，曾任县教育局初中教研室主任。少时喜欢读书、画画、打乒乓球。工作后忙于业务琐事，少有写作，偶有文章见于报刊。退休无课事，碌碌终日，感叹时光流逝，重燃诗意文情，再拾笔墨，展纸抒怀，以增添夕阳之光彩。

妈妈的味道

鲁世俊

过大年家家团聚，处处祥和。

除夕那天儿孙们都着急忙慌地赶了回来。除夕正逢立春，除夕立春称为“谢交春”。老话说：万年难遇谢交春，是说除夕立春很好。果然很好，一家人团圆过年，这几年没有过，不仅如此，腊月前我老俩口喜迁新居，年前外孙娶了媳妇，好事儿都赶着趟来了，真是喜事连连，好事不断。

如今过年真好。不说人们穿的那是花团锦绣，光鲜亮丽，就说这吃的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都吃腻了没味了，又生着法儿油炸、清蒸、凉拌、热炒；喝的饮料、酸奶、酒应有尽有。有的人家在酒楼饭店订个包间，品茗茶，喝名酒，吸名烟，吃得肚儿溜圆，吸得烟雾缭绕，喝得酩酊大醉，好不惬意畅快。

小孙儿回来过年，一家人都宠着他。各式各样好吃的任由他挑。滋味尝够了，嗓子眼塞满了，到了正月初三生眼眼吵闹着要吃“披萨”“汉堡”“沙拉”。一个刚四岁的娃要吃这些洋东西，我古稀之年了都没尝过，只是在街上闲逛时见过这些招牌店铺，连那门槛都没有迈进过。正月初三门店歇业，去哪里买这些吃食。小孙子见吵闹无果，竟然使出看家绝活，哇哇大哭起来。奶奶哄，爷爷劝，哄话说了一坡，就是不行，非吃不可。他妈情急之中说：我给你做。又是削苹果，又是剥香蕉，再切成块、段，浇上酸奶，一盘“撒拉”做出来了。小孙子噘着嘴吃着，脸上有了笑。奶奶问他：“好吃吗？”他咂一砸嘴，脱口一句：“好吃，妈妈的味道”。

“妈妈的味道”，一句话勾起了我多少难以忘怀的往事。时光一下子将我抛回过去，想起了我的“妈妈的味道”。

一九六一年我上古城高小，正是国家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父亲病逝，我和母亲孤苦伶仃，相依为命。当时还是公共食堂制。公共食堂兴建于一九五八年，开始社员吃饭不要钱，干活不记工。我记的中午蒸出大白馒头，摆放在食堂院中，社员下工回来随便吃，年轻小伙一口气吃上六、七个。以后食堂扩大，三个生产队联办，我家、张家、鲁家三个院子前后左右贯通相连。我和兄长分别被安置到不相邻的三个地方居住。由于缺粮，食堂的饭一天不如一天，到后来饭稀得都能照出人影来，馍是玉米芯做的无粮糕。母亲每顿到食堂打饭，等我放学回来吃。稀饭把肚子喝圆了，无粮糕强咽着吃了，到不了放学时间，肚子就饿的咕噜咕噜直叫唤，肚子空空，饥肠辘辘，那个滋味真难受，像有手在腹中乱掏，走路腿软无力。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忍者饥饿，捱撑到放学。

想不到有一天却吃饱了。中午放学回家，稀饭中多了些圆柱形白色疙瘩。我也不问是什么，饥不择食，狼吞虎咽。那味道有点甜，也有点绵，是蔓芥不像，是萝卜不对。咬咬嚼嚼，最后剩下些细丝丝，但也不难咽。吃饱后我问妈妈，这么好吃的是啥？妈妈说去地里寻吃的，啥也找不下，就在白菜地里挖了半天，挖出些白菜根，煮熟后放到稀饭中。原来白菜根这么好吃。这是妈妈忙活了一中午给我做的好吃的，那味道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那是“妈妈的味道”。

粮食匮乏，食堂难以为炊，只好解散了。我和母亲重回老院，房屋院墙七零八落，胡乱收拾一下，对付能住就行。最大问题是塞饱肚子。民以食为天，古城人急缺的就是粮食，稀罕的就是吃的，整天思谋的就是如何填饱肚子。一九五八年洪水冲掉了古城东西河滩千亩良田，那是古城人的保家田。土地少了人均不足一亩，人们在生产队干活熬晌晌，生产力水平低，亩产百余斤，再加上人口多，一人一年分不到二百斤粮食，到年关才能分到半斤油。会过日月的精打细算，捏住粮袋省着吃，勉强熬到春季三四月吃的就困难了，于是去乡下亲戚家借点，再寻些野菜什么的，对付到小麦分下来。不会过日月的可就惨了。粮食分下只顾一时尽兴吃，上顿白面，下顿白面，不节约不俭省，年一过出正月，就到生产队要求救济。救济一点吃完了又去要，要不到就哭天喊地，在生产队场院里闹死寻活。

古城人缺吃传遍了四乡八邻，乡下人说城里人耍嘴皮子，一顿饭都舍不得让人吃，说什么都到门口了就不进去了，说的来人不好意思只好返身走了。缺粮使古城人丢失脸面，粮少气不壮。亲戚生疏了，朋友来往少了。以前人们说：有女嫁到城里，跌到莲花盆里。如今天翻地覆了，古城小伙娶媳妇难，好女子纷纷嫁到乡里，就因为三个字“没吃的”。

那时候我上初中，走途回家吃饭，虽然也缺粮少吃，但是从来没有到缺粮断顿的地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话是不假，但是我妈妈会想出很多办法让我吃饱，安安心心读书。当时就有不少学生因为缺吃而退学了。

春天是一年中最缺粮的时候，青黄不接，好的是树生芽，地生绿，为人们提供了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我家在古城北与先烈舞台相邻，院后不远是古老的城墙。五十年代初城外的护城河沟被平整后，栽上了一排排大杨树、椿树。由于树在壕沟中，间距有小，就互相架起来，争先恐后地疯长，正所谓“宁做人上人，不当树下树”，个个都长的高挑细长。阳春三月，万物复苏，大杨树横空出世，率先悬吊下无数杨絮，之后飘飘摇摇随风落地。这时我和母亲便去拾那满地的杨絮，回来后在滚水中煮一下，捞出来浸泡在清水中，三五天后捞出晾干即可食用。杨絮炒小米吃捞饭那是一绝，金黄小米点缀褐色杨絮，像夜色中星光闪烁，吃起来疏疏软软，真可谓色香味俱佳。虽然米没几粒，可是我放学回家，香喷喷吃一碗又一碗，然后给妈妈打声招呼“我走啦”，就高高兴兴上学去了。

杨絮吃过不久，杨树枝头春蚕破茧钻出白茸茸的嫩叶，一骨朵一骨朵捷足先登。清明时，椿树嫩绿的芽叶伸胳膊展腿，显露出娇嫩的身躯，透出迷人的暗红色，闪耀出世。等它们长到一把大小，我和妈妈会到城壕沟里先后采回大杨树和椿树的嫩叶幼枝，在开水中煮过之后，用清水浸泡三天多，除去异味，捞出来晒干贮存。吃的时候，用热水泡软，或凉拌或小炒或煮饭都可以。杨树叶和椿树芽味道各异。杨树叶厚重劲道略有嚼劲，椿树芽叶柔绵软，特别是嫩溜溜的枝柄吃起来别有风味，肉肉的嫩枝透出椿树特有的淡香味，淳厚清香不浓不烈，那股子特别的味道，味蕾能深深感知，却使我无法言表，只能说那是“妈妈的味道”吧。

漫长的春天，令人难熬，那些晒干的红萝卜缨，萝卜头，还有各种野菜，再加上榆钱、槐花、杨树叶、椿树芽，都成了我们的裹腹之食，帮助我和妈妈度过难捱的饥荒岁月。

妈妈的味道，远远不止这些。

一次放学回到家，妈妈去地里干活回来迟了。她回来后让我烧火，她和面擀面。等到水开时，面条切好了。那面条细窄均匀，象纺出的白线。妈妈常说：擀薄切窄不怕添客。这是面少饭稠的办法。准备下面时，妈妈嫌清水寡面，让我到大门口槐树上摘些嫩叶子，用滚水一冲，等到面条快熟时，将嫩叶洒到锅里。饭熟了，细白的面条上漂浮着鹅黄嫩绿的槐叶，犹如朵朵荷花绽放，散发着阵阵槐叶清香。有时，妈妈会采几朵南瓜花撒到锅里，满锅金黄花朵闪耀，发出沁人心肺的花香，扑鼻而来。那些形美味香的叶呀花呀时常萦绕在我的脑海中。那年头缺粮缺油，端午节和过年时才能分到半斤油，平时极少炒炸。没油难不住妈妈，她会生法子炒着吃。平时看见桃仁杏核妈妈就拾掇起来，秋季在地里拾些落下的大麻、棉花籽，这些都成了她的“油”。炒菜时锅里放几颗桃仁，等火烧到桃仁焦红时，用铁勺碾压挤，桃仁碎了，锅底会沾上一点点油，这时倒上菜翻炒煮熟。虽然吃不出油味，可那碎桃仁杏核嚼一嚼却是满口香。这个味道别人是做不出来的，这只是妈妈才有的味道。

妈妈的味道多着哩。她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将菜的废料做成美味佳肴。冬季垣曲人家家户户做“和菜”，外地人叫酸菜。做和菜前先清洗辣（芥）菜，会削去芥菜疙瘩的根须，切下疙瘩头。妈妈将切下的根须疙瘩头晒干贮存起来，到第二年开春缺粮时，将其洗净煮熟，剁碎了做成馅，吃包子饺子。其味道中透出不烈的辣菜味，吃起来劲道十足，嚼起来津津有味。这种辣菜馅，天上没有，人间罕见，只有妈妈这里才可以有，才可以吃到品味着。

妈妈的味道来自哪里？来自姥姥家。姥姥家在峪子村，土院墙风吹雨淋，生出小草绿苔。院落坐南朝北，姥姥住一孔南窑，外阴里暗。小时候我和妈妈到姥姥家，中午走进窑洞，一下子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听见姥姥说：“你妈来啦”，却看不见她在那里。闻其声，不见其人，呆上一会，隐隐约约瞅见姥姥蜷曲在土坑上。姥姥八十多了，身子骨不好，常年坐在坑上，用一床破棉被包裹住下身。

我在姥姥家住上几天，最爱吃最常吃的是米琪。姥姥家米琪烧火做，煮着各种豆子，还有南瓜片，红薯干，煮煮闷闷，吃起来甜甜津津。舅舅干活回来很晚，晚饭吃的很迟。黑暗的窑洞里点一盏棉籽油灯，棉套灯芯发出微弱的光，忽闪忽闪。一家人坐在窑里，边吃边说。姥姥经常会说起光绪三年天旱无收；某年蝗虫成灾、遮天蔽地，吃尽禾苗，一家人度饥荒，吃树皮野菜。什么可以吃，怎么个吃法，如数家珍，详尽细致。回家时，姥姥给我们带点干豆角，柿瘩盖面，南瓜串，柿子皮等等。可以想到，妈妈那些度饥荒的办法，那些味道不都是得到姥姥的真传吗？

小时过年，我最爱吃妈妈做的豆沙包。做豆沙包前先要拣小豆，这是我的话，小娃眼明嘛。妈妈做豆沙先用大火煮豆子，之后用小火熬，锅里水熬得将尽时，柿子皮撒上焖住，焖软豆子和柿皮用木头勺子按磨搅匀，红红烂烂的豆沙就做好了。这时妈妈挖出一小勺让我吃，又绵又甜又香的滋味吃了还想吃。妈妈开始捏豆包，我站在旁边看，并且伺机抓一把豆沙塞到嘴里。妈捏几只小鸡、捏几只兔子。黑豆给鸡当眼睛，按到鸡头上闪闪发亮；大扁豆则是兔子的红眼睛。随后妈妈用剪刀在小鸡和兔子头上身上剪一剪，按一按，小鸡有了冠，兔子有了尾巴，栩栩如生。这时候妈妈在我眼中就是一位面塑艺术家。这些艺术品蒸出锅，个个圆圆胖胖，白白净净。豆沙绵甜，白馍甘香，入口令人陶醉，这是妈妈的手艺，更是妈妈的味道。

妈妈的味道让我学会了勤俭节约，艰苦朴素。我不敢暴殄天物，奢侈浪费。牢记一饭一粥来之不易，粒米掉到桌子上会捡起来吃。一页纸正面用过反面再用，袜子破了补补再穿。生活俭朴，终生受用。

节俭成为我的家风。家母传我，我传后代，代代不忘。入奢易，入俭难；俭养廉，俭养德。俭融入骨子里，融化成节操，成就美好人生。节俭锻造了一代又一代人，成就了一批又一批人。我从中悟出一条心得：俭以养德、俭以养心，心性好了，人也就好了。

(责任编辑：杨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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