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问茶
几日前,与好友石行君闲聊,偶得罗浮仙老先生《竹枝词》一首,甚是喜欢,兹录如下:
篾蒸笼蒸麦粉粑 瓦砂罐泡苦丁茶
山中别有新风味 挨户连村几百家
隔行苞谷隔行瓜 一担秧青半担花
翻过山坡土径斜 小桥流水到思丫
小妹十三男十五 唱歌来摘雨前茶
牵牛割草兼淘菜 儿女都能捡持家
莫慕江南风景好 好姑娘出老农家
文词清新,朗朗上口,读之亲切,品之有味。如一幅幅画,鲜活地在眼前闪现。很自然地,便勾起了诸多“茶事”的回忆。
确凿说来,老家并无茶场。但坡前坎后,沟边路旁,却野生着不少茶树。几泼春雨一过,嫩悠悠的茶尖就开始挤眉弄眼。这时节,外婆每天出门劳作,回来,围腰里少不了就有了一把或是两三把茶青。摊晾、上火,揉捻,而后装入簸箕,置之阳光下晾晒。如是几次,外公一年的茶叶,便有了着落。
在我印象中,老家吃茶人不多。口渴了,一瓢水,咕咚咕咚,既方便,又省事。但外公不一样,他嗜茶。晨起首件事,便是煮茶。熥火,加水,茶罐置之火上,听见“噗噗”声响,便揭开盖子,放入一撮茶叶,继续煮上片刻。这个过程,外公称之为“熬茶”。但我总以为,用“熬”也未免夸张,问他老人家,得到的只是一句话:你懂个屁!
外公的口气,不容置疑。尽管我有想法,也得听。主要原因,是外公有杀气。他是寨子头唯一的石匠。年轻时,为一家人生计,背板子下过贵阳,后来又背着錾笼,四处行走,给人修磨、打盐罐,最远处,曾到过安顺。依我的感觉,见多识广之人,身上隐隐都有“杀气”。那种“气”,随时随地,可让人闭嘴。更何况,我的脑门上,还挨过老人“磕橐”。原因,是考试太屁,被父亲一飞腿,踢得眼泪花花淌。便找到外公,说要学石匠,话音未落,脑门上,就迎来了重重一磕。少言寡语的外公,很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滚!写“剥壳”大字去!
这是我记忆中,外公难得一见的发火。这火,如晴天霹雳,炸得我稀里哗啦。赶紧问外婆。她说:你外公的爹,当年就是私塾先生,可惜几个儿子,竟没学到一点本事。你说你外公心里泼烦不?似乎是听懂了外婆的解读,我就赶紧写字,画完了家里可以搜出来的书,还在墙壁上,用毛笔,四处乱涂。结果,外公竟然熟视无睹,依旧一碗一碗,吃他的茶,一行一行,修他的磨子,仿佛我这涂鸦,不仅不伤大雅,还理所应当。
有一个细节,不知道该不该说。但忍不住还是把它记下来。不过,这已经是多年过去。那天,读汪曾祺老先生的《枇杷晚翠》,突然跳出“擘窠”两个字来。不会读,一查,竟然就是外公讲的“剥壳”。而这时候,外公他老人家,早已顺着屋檐的天梯,爬上了天。一时间,鼻子突然发酸,心里,好长一段时间来,无法平静。
多年后的自己,依然写不出外公讲的擘窠大字,但却成了一个靠文字谋生的人。也许,这在外公看来,这就是他期望的样子。但只有自己知道,这个样子,并不好玩。虽不至于像老人所说的“含笔杆儿掉泪”,但却时常颠三倒四,黑白不分,久而久之,便染上了瘾,一是烟瘾,一天至少一包;二是茶瘾,不喝通透,就觉得扭扭咧咧,浑身不自在。
有烟瘾不好,伤身。但惯出了茶瘾,自以为不算坏事。老祖宗陆羽言: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嘉,美好也!既然美好,何尝不可心安理得接受?但坏就坏在,这一上瘾,便对它的品质苛刻起来:入水,汤色混浊者,不愿喝;入口,青草味扑鼻者,不愿喝。更有业内人言,一些茶商,为求高产,恶意使用尿素,此茶饮之,百害而无一益。一听,骇然。为健康计,便决定出门走走,寻茶。
民国《清镇县志稿》载:“茶,有数种,名毛尖者,色绿味厚,以煤山所产为良。至云归山茅坡寺所产者,名云雾茶,与毛尖茶略同,而味较香……”“云归山,或曰炉岭山,高耸入云,极目百里……”《安顺府志》又云:“炉岭山……高出云表,较诸山为挺拔。山上有泉,寺内清凉,三伏可着棉衣。山顶时为云封……”因“云聚则雨,云散则晴”,故名“云归”,是为清镇古八景之一,曰:“炉岭归云”。
如此好山好水,料想出好茶之说,应该不谬。于是想,云归山之历史,可谓悠远矣,山中,或许可觅百年茶树。念头一来,内心大悦。便趁着三月春光,引伴呼朋,径直而往。至山下,问农家,得一羊场小径,蜿蜒而上。起初,倒也好走;至后来,只见灌木杂生,藤蔓勾连,每行一步,皆小心翼翼。如此盘桓一个多时辰,何曾见到一株茶?倒是那些野生猕猴桃,却是出奇的多。这东西的果实,老家称之为“马屎坨坨”,味道酸酸甜甜,算得上山珍。不过看这架势,成熟时节,大概也少有人光顾。
悻悻然而返。山脚,遇一老人,言说山上,却曾有古茶数株,每年开春,寺中主持,亲自采摘、烹制,以飨来访香客。其父辈,就曾于寺内,吃过一回。只可惜后来寺毁人散,且连遭几场山火,几株古树,亦未能幸免。闻之,不免扼腕!
问茶之事,就此搁置。前几日,偶翻故纸,竟又得一线索:《新贵州通志稿》载:清镇“云雾山,在城西北五十里。登临其上,周围数十里,一望无际。天欲雨,则雾气先布……山岭有井,水极澄清,雨不溢,晴不涸。”云雾山具体位置在哪?《清镇县志稿》说,“在宜阿,产茶。”宜阿,即如今之犁倭,但犁倭境内,并无“云雾”一山,也未见有茶园之记载。正自疑惑,恰弟子兴勇来访。闻说,不由出口:一望无际,山岭有井,莫非是沙井?一听,心下豁然。沙井一地,恰与犁倭石门坎相接。而沙井之茶,则早已有名矣。遂决定前往。
沙井之杨君,原是旧识。多年未见,已是资深茶人。在其引荐下,得入张君茶场。天气晴好,茶香氤氲,品味之中,便也揭开一段尘封往事:老辈言,昔村中有梁姓女子,工于烹茶。得饮者,莫不颔首赞许。久而久之,声名竟传至贵阳,以至九门四阁之茶馆,莫不以烹制沙井茶为荣。此说,许有夸大之嫌,但或可佐证,沙井之茶,的确名声在外,颇受青睐。
村中年近八旬的郭德贵老人,又道出一观点:沙井茶之闻名,除品质过硬,还有一缘由,那便是此地,是两条古道之交汇处。一条,经犁倭,过沙井,入高乐,进骆家桥,最后通平坝、安顺。此条道,即为明清时期之“驼盐路”;另一条,由平远(织金)来,过羊雀,经河溪,进沙井,而后入老王冲,至清镇,往贵阳。这一条,系清以来之“塘路”。《清镇县志稿》云:“凡驿塘所经,亦即人民之往来孔道。”“塘路”有塘兵把守,职责为“防卫地方,击捕盗匪……”。盖因沙井位置特殊,往来者众,故沙井之茶,得以成名,无论官方巨贾,抑或引车卖浆者流,皆趋之若鹜,奉为上品。
置身茶山,极目四望,千亩茶园,绿意悠悠。有风吹来,凉爽怡人。我想,当年背板子下贵阳的外公,在此地歇脚时,也一定吃过沙井茶吧。或许,他老人家一辈子的“茶缘”,就是在此结下。
清明将至。一年一度,那是要回乡祭祖的。这是规矩。今年,我决定给自己加一份“功课”:去老家的沟坎边,摘一次茶青,制一次老家的“元茶”;而后,用外公的方法,“熬”上几罐。哪怕我知道,那味道,确实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