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云乡‖ 文化古城时期的国立北平图书馆
说到文化古城时期的文化气氛,首先想到的是“国立北平图书馆”。北京自清末于什刹海广化寺设立京师图书馆,民国后改为国立京师图书馆,十七年改为国立北平图书馆以中南海居仁堂为馆址,十八年与北海图书馆合并,由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和南京教育部联合主持制订“国立北平图书馆合组办法”,成立委员会组织大纲,并在原北海西岸御马圈旧地及公府操场建筑新馆,占地七十六亩,于民国二十年新馆建成,于七月正式开馆。加入世界图书馆学会。成为当年远东最现代化的图书馆。为文化古城学子提供了一个地址最适中,条件最好的读书场所。

国立北平图书馆的外观是十分华美的,它的内部更为精美。外部完全是中国宫殿式的,而内部则完全是西方式的,在三十年代初,它的内部设备,比之于大洋彼岸的美国国会图书馆毫不逊色。不说别的,单只它那中央大厅左右两侧下楼梯的卫生间,铺地六角小瓷砖,绿色的,外面看不到里面,里面看得见外面的窗玻璃,一色都是美国货,比北京饭店的还讲究。
大楼是两层玻璃门,有转门,进门之后,先是衣帽间,以供读者存衣帽、书包等。衣帽间十分讲究,都是进口柳安木的护墙板,一格格的挂衣帽的格子,铜号牌、铜衣钩灿灿照眼。存好衣帽,发给一个铜牌子,出馆时凭牌取衣帽。进二道门再发一个牌子,有如出入证,又如借书凭证,凭这个证到各个阅览室去借书、借杂志。借书时,把这个证押放在借书处,如果不还书,职员便不发还这个证,那你也就出不了馆的大门,因为出门时,要收回这个证。
进门后,就是一个方形中央大厅、四根柱子,顶上是仿古天花板,一格格地都画着团鹤。柱子前摆着红木架子,大五彩江西瓷花盆,里面经常换鲜花,如冬天山茶,秋天桂花、菊花,春天迎春等,都是把瓦花盆放在大瓷盆中。图书馆有自己的花儿匠,后面院子有个花房。馆中经常掉换的鲜花,都是他培育的。
中央大厅的正面是上楼的大扶梯,左面最前面是一条暖廊,南面是大玻璃钢窗,冬日阳光充足,极为温暖。北面是大玻璃落地门,不开,是期刊阅览室,正门由中央大厅右面进去。如顺暖廊一直往东走,便到了梁任公纪念室,这是馆的东面大厅,平日不开放,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正由于进不去,所以有好奇心,我不知扒到玻璃窗上,用手拢着光线,向里面张望过多少次。有一面墙上挂着一副吴大澂的篆文对联,印象极为深刻。粱任公去世后,他的书籍捐到馆中,特为开辟的这个纪念室,现在则不知如何了。

当时国立北平图书馆的组织是两会八部。两会是购书委员会,和编纂委员会。编纂委员会下设旧藏、新增、寄存三组。八部是总务部、采访部、编纂部、阅览部、善本部、金石部、舆图部、期刊部。当时原藏普通书:中文、满蒙文、西文、日文约二三十万册,善本书宋金元明清刊本、写本、旧抄本二千二百多部两万八千多册。文津阁四库全书六一四四函,三万六千三百册。旧藏地图绞绢纸本六十多幅,一百四十多册。金石拓本唐开成石经一百七十八卷,近代金石拓本三千三百卷、新增中、西、日文书籍十余万册,舆图八千多幅,金石拓本四千幅。寄存书六千余种,三万余册,另有藏文甘珠尔经六百种,版五百块。(据《旧都文物略》)
建筑是左右对称的,大厅左面同右面布局一样,对着期刊阅览室的是报纸阅览室,顺右面暖廊走过去是善本阅览室,赵万里斐云先生为国立图书馆买了一辈子善本书,在沙滩红楼讲目录学时,鼓励学生去善本室看书。善本室常常只有两三个读者,极为安静,可惜去的次数太少了。
当年进入图书馆时,有不少规矩:穿中装时,如果只穿短衫裤,不穿长衫,是不能进馆的,因而即使是再穷的学生,一件旧的蓝布大褂总要穿的。如穿西式衬衫,衬衫不系在裤腰里不能进馆等等。再如十四岁以下儿童不能进馆。我第一次跟着大人去时,还未考初中,人又矮小,到了拿牌子的那个门上,毫不客气地给“挡驾”了,只好低着头出来。我能够进入图书馆,冒充一个能看书的学生,那是读到初中三年级时,和一个比较大一些的同学一同去的,他穿件白麻纱大褂,我穿件月白竹布大褂,居然让我们进去了。

为什么说冒充呢?因为初去第一二次还不懂借书规矩,也还不会看书,说也奇怪,当时最感兴趣的是坐在大厅两角的饮水处去饮水。那是自动沙滤水饮水池,一按开关水从中心小孔喷射出来,这是美国玩艺,北京当时只有这里有,我特别感到好玩。最初来图书馆目的就是喝这个水,这是大馆长哀同礼先生所料想不到的。饮水处的座位也很特别,是蟠螭树根座子,上面放一大块自然形的磨光面子上了蜡的黄石,这是我后来才懂了的,当时只感到奇怪而已。
学会到楼上借书处查卡片柜、填单子借书,到大阅览室看书,那已是读高中时的事了。大阅览室表面上看是第二层,实际是第三层,因为下面还有地下室呢。大阅览室为了保持安静,连地板也是咖啡色橡皮砖铺成,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即使坐了很多人,那偌大的阅览室也像没有一个人一样,那真是一个肃穆的读书环境,那气氛正是显示了高度的文明。
大阅览室摆的都是笨重的柳安木大桌,面对面摆十张大圈椅,十分宽敞,即使读者是一位大胖子也不会坐不下。在桌子边上嵌有号码铜牌,找好座位,去到借书处查号借书,单子填好,交给借书处,你不要管了,到这座位上等着。阅览室送书台的先生们,办公桌边有通书库的电传滚带,会把你要借的书由后面大书库送上来。你凭入门时拿到的牌子去取好了。那时大阅览室共四百四十多个座位,平日不过坐上十分之二三罢了。
看书看累了,可把书暂时存到送书台上,换了出入牌,出去走走,等会儿再回来。我常常走出阅览室绕到房后,坐在大书库墙根下冥想,那五层楼高的书库,那狭窄的钢窗一直顶到屋檐,那样高渺,而墙根下的我又那样微小,耳听黄叶沙沙响着,我冥想着。

国立北平图书馆的成功和当时馆长袁同礼氏是分不开的。
大兴袁同礼氏,字守和,是很值得思念的一个人。他不但学贯中西,而且做事是很有魄力的。北海西面国立北京图书馆,能够在短短的几年中,取得可观的成绩,参加世界图书馆协会,在世界上成为与牛津图书馆,东京帝大图书馆等著名大馆,并驾齐驱的书籍总汇,这是与袁氏的领导分不开的。
北京图书馆,早在清代宣统时,张之洞以军机大臣兼管学部时,就提议建立了筹备处。地址在什刹海后海广化寺。辛亥后一度停顿。后来又在安定门内方家胡同筹办,不久就开馆,均名“京师图书馆”,直到一九二九年,京师图书馆才改名“国立北平图书馆”,迁中南海居仁堂办公,一面在北海西岸御马厩空地筹建新馆。与此同时,袁同礼氏在美国留学,学习新的科学的图书管理法。这是袁氏担任馆长的准备阶段。
担任中国图书馆的馆长,如果只懂外国那一套分类管理法是不行的,还必须精于中国旧学,懂得中国的几千年的图书史、目录学、校勘学、版本学等等。但是只懂中国老的一套、老是抱着“四部”分类的一套,也不行。没有办法管好现代化的图书馆。袁氏家学渊源,早岁即精研版本目录之学,对于明清以来之书籍源流,藏书家的情况,极为熟悉,其所著《宋代私家藏书概略》、《明代私家藏书概略》、《清代私家藏书概略》等文,都是讲求千余年来图书源流极为清楚概括的学术著作,文章虽然都不太长,但其影响是十分深远的。
袁氏首先把世界上科学的编目方法,介绍到中国来编古籍。不按“四部”分类,而参照美国国会图书馆分类法及杜威分类法,按书名第一字笔画及作者姓名第一字笔画来分目,查考找书极为便利。第二,袁氏将线装古书目录,也同新书一样,制成卡片,装入卡片箱,便于查书,这在现代图书馆中不稀奇,而在当时则是很大的改革。第三,最科学的,就是改装一切线装书套子,便于上架。中国古书,大小不一,册数不同,习惯平放,上架取书都不方便。袁氏亲自设计布匣子,像洋装书一样,插架极为便利,书名写在匣脊上,找书十分方便。东莞伦哲如《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特别称赞他这点。并题诗云:“万人海里人焉瘦,点鬼簿上鬼自由。容膝室中密四周,都在图书馆里求。”古书作者都是《录鬼簿》中人,找起来方便,故曰“鬼自由”也。
更可贵的是袁氏善于用人,培养了赵万里、孙楷第、谢国桢诸人,不但都很快成为闻名海内外的大学者,而且都为图书馆作出很大贡献。如赵万里先生为北图工作了一辈子,真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建筑在北海西岸的这座国立北平图书馆大厦,是三十年代初北京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这座华丽而庞大的建筑物,即使在现在,也不失为一座十分讲究的建筑。如果油饰一新,那还是很值得参观欣赏一下的。

这座图书馆,是在袁同礼氏的主持下兴建的。一共用了二百四十多万银元。当时实际价值约为三万两黄金,这笔钱是所谓的“庚款”,即庚子后根据辛丑条约赔给侵略者的赔款,这笔钱数目庞大,共四亿五千万两,年息四厘,三十九年还清,本利共九亿多万两白银。光绪末美国倡议,不要这笔钱了,指定这笔钱用于发展中国文化事业,并成立了庚款委员会。其中最重要的用途,就是以此款办起了清华大学。美国庚款之外,尚有英国庚款,也作为发展中国文化事业之用。管理这些钱,成立了“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包括“中美文化基金会”和“中英文化基金会”的款,数目相当巨大。据一九三五年六月胡适写给丁文江的信说:“这个机关现在管理的款项已达二千万之多。比得上一个中等的银行,用的经常费用,无论依什么标准,都不能算多……英庚款花几十万造房子,我也不认为失策。”图书馆的兴建以及其购书经费都是“中基会”提供的。
钱之所聚,众人必觊觎之。有个杂志《探讨与批判》发表文章质问庚款,胡适写信答复。最后道:“至于中美庚款用途等等大小账目,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每年印有详细报告,都有中外会计师的审查报告的证明,国内外的公共图书馆都藏有此项报告书。作者只须向南长街二十二号函索,就可以得一全份。”
这座图书馆大楼,是钢筋混凝土建造的宫殿式建筑。它的造型吸取唐代长安宫殿、南内大明宫的规模设计的。其特点是主殿、两翼庑殿、后殿用回廊、杰阁联系在一起,而不是像明、清宫殿那样,主殿、庑殿分开的造法。这座图书馆大楼,主楼两层重檐琉璃瓦、左右两翼有东西向重槽庑殿、主楼背后连接高大的书库,也是绿琉璃瓦宫殿式的,在建筑布局上,有如由很长的暗廊连接着的后殿。整个建筑物又在很高的崇阶丹墀上,由汉白玉的石栏围绕着,远远望去,极为华美。北京当时新建的宫殿建筑中,以北图最成功。

其建筑布局之好,还在于它有极开阔的庭院。在大楼前面有一对汉白玉华表,极为典雅地立在左右两边,这是圆明园鸿慈永祜门前的旧物,大门外一对石狮,也是圆明园旧物。另楼前一对石狮,购自一王府。大楼前石阶,中间也有雕龙“丹墀”。华表雕刻之精美,丝毫不亚于天安门前的那对。而其设计更为成功的是,华表的四周,用极为修整、苍翠的刺柏围绕着。一尘不沾的引路上的青色沥青路面,苍翠的柏树短墙,雪白的挺立的华表,衬着正面远处的,画栋雕梁、白石栏杆的重檐大楼,阁道曲折,绮窗高爽,显示了中国宫殿建筑的庄严华贵、深邃飘渺之感。阅览室地板都是美国进口硬橡皮的,走上去无声音。说句笑话,当时能够在这里读读书,真是三生有幸啊!
我记不清我去过多少次了。每一次都是骑着车,到大门口下车,进去之后再上车,脚下用劲登一两下,车便像燕子一样,极轻盈地“飞”到西北角,那里是存车处、锅炉房等等附属建筑的所在地,车一存好,挎着书包就弯出来,从西面上白石台阶,进馆去了,多么神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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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邓云乡,学名邓云骧(1924.8.28----1999.2.9)山西省灵丘东河南镇人。上海红学界元老,与魏绍昌、徐恭时、徐扶明并称上海红学四老。青少年时期,先后在北京西城中学、师范大学和私立中国大学求学。194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任教山西大同中学,天津中学。新中国成立后,在北京中央燃料工业部工作。1953年10月起,先后在苏州电校与南京电校教书。1956年1月在上海电力学院教书,至1993年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