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良高:依山而居
自幼生活在水乡,白天凫水嬉戏,夜晚枕湖而眠。湖是白荡湖,烟波浩渺,白帆点点,鱼柝声声。后来进城,寓所三迁,不求屋宇奢华,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临湖水岸。虽然远离了白荡湖畔那风吹香两岸的稻花,远离了湖面上的白帆点点,倒也绿柳婆娑,莺歌燕舞,波光粼粼,潋滟惬意。更有那湖边音乐喷泉,每当夜幕降临,音乐响起,腰姿纤细的“水美人”在璀璨绚丽的光影中,随着舒缓缱绻的节奏曼妙起舞,恰似来自瑶台仙葩的音乐盛宴。
六年前,仿佛效仿李谪仙梦游云霞明灭的天姥,我不管不顾地钻进了重重叠叠的大山。所不同的是:湖月照我影,未能见剡溪,跌进巫山峡,两耳清猿啼。从此便“背着一口老井”,依山而居。突然的离别泱泱一湖,真的有些不太适应。夜半三更,望着山顶那枚银晃晃的大月亮,我想家了。想那黄梅戏唱腔般的柔软甜甜的乡音,想那走惯了的平平整整的路和那亲亲热热的人,想那喷香的鸡汤炒米和嫩生生的藜蒿芽,想那一片浩浩汤汤的湖水……经年之后,我忽然发现,其实,山也没有什么不好,水有水的婀娜,山有山的挺拔。
我是一个爱发呆的人。特别是空山雨后,喜欢一个人沿着石阶踽踽独行,感受山的静谧,享受山的瑰丽。累了,就盘腿山石,像老僧打坐。可我六根不净,离不开红尘,自然也参不了禅机,修不成正果。好在山里的林木葳蕤,空气绝佳。我坐在山石上听歌,歌是百鸟和鸣,莺雀啁啾,它们是专门为我开的个人演唱会。兴之所至,也想登上山顶,但岭上荆棘遍布,藤蔓丛生,我左冲右突最后败下阵来。不能登顶我就胡思乱想,就胡诌了一篇《山的那一边》。朋友圈就有人发来一张图片,画面是一背包客,右边两行醒目黑体:只有登上山顶,才能看到那边的风光。我,自然想体悟“一览众山小”的广博,感受“山高我为峰”的自豪。可我终于缺乏足够的勇气。
山里人家的炊烟倒是让我百看不厌。朝霞中婷婷袅袅,暮色里袅袅婷婷,一幅幅“青山云外深,白屋烟中出”的动态水墨便展现在眼前。远处,山峦叠嶂,飘飘渺渺,一抹淡淡的烟霭在徐徐升腾,那是白云深处人家。炊烟,早已成为这个时代稀罕的一道风景,可以说近乎奢侈,但对山里人来说却稀松平常。那天我和二娃爹谈起炊烟,他说,你说那烟囱里冒的烟啊,有什么好看嘛,一日三餐,家家户户哪天不是这样?
二娃爹的话,使我想起东坡的《题西林壁》。
我和山民推杯换盏,无话不谈。我喜欢看他们在园子里侍弄蔬菜。芝麻一样的籽粒旋风般地撒进肥沃的泥土,那些鲜活的籽粒,在泥土里很不安分,几天之后一个个探出绿绿嫩嫩的小脑袋。再去时,两瓣细芽已经出落成一群大大方方模样俊俏的“小美女”了。浇过几次水,施过几次肥,那些水白菜一天一个样。山民们就把它们连根拔起,在泉水清澈的竹涧边濯洗干净,扎成把,整整齐齐地摆进背篓。第二天早上,还在山道上哩,就被煮妇们“拦路抢劫”。
岁月静好,雨水丰沛,苞谷的长势也十分喜人。这种本地苞谷有别于超市里的品种,年轻的夫妻带上孩子,双休日纷纷来到山上,野餐之后,一家一家地钻进青纱帐,戴上草帽,背上背篓,系上围裙,和山民一起掰苞谷,一阵嘻嘻哈哈,一阵打打闹闹,带上自己的收获,风一样的吹走了。
比起苞谷来,柚子的命运就低贱了许多。我在一处山坳里溜达,看到几乎家家门前树下烂了一地。问一位90岁的婆婆,为什么不摘了去卖?婆婆瘪着豁牙的嘴说:“不划算,还不顶车钱!”那为什么家里人不吃呢?婆婆说:“都出去啦!”我这才发现,寂静的山庄已淹没在一出空城计里。
公路抵达的地方,山乡到处广告矗立,户户灯笼高挂,家家都是农家乐。棋牌室里,门前的院坝上,每天哗啦哗啦不绝于耳。走在路上,总会有人叫我:“三缺一,来一个噻!”我向他们作揖,隔着口罩说谢了。密林深处,一幢一幢的茅舍、洋楼若隐若现。游客来了,垂钓,搓麻,烧烤,瑜伽,泡温泉,喝啤酒,品咖啡,抚琴学画摄影……更多的,是来寻觅一份远离喧嚣的静谧,一份都市里少有的闲情。
大清早,二娃婶子就站在窗外宽门大嗓地喊:今天赶场哦,去不去嘛?当然要去!我要买几斤野山菌,一包叶儿粑,一袋莼菜,一坨黑猪肉……还得早早的占个位子,品尝豆花妹的石磨豆花哩。
我发现我已爱上了这重重叠叠的大山。可是,就像我在水乡生活多年算不得智者一样,我这个寓居山野的人,永远也成不了仁者。因为,我每天出门看山,青山依旧如昨。山径,山石,山林,山溪,山崖,山峦,山峰,甚至缭绕的薄雾,巉岩的苔藓,都没有丝毫改变,何来看山不是山的感觉?不过我还是以山为乐。在岿然矗立、崇高安宁的山中,做一个淳朴、悠然、淡泊的山民,竹下品茶,戴月听歌,沐浴于山泉,缱绻于林海,不也是人间一大乐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