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情怀 | 《宁海古戏台》序
做戏与看戏
浙江是个好地方,经济和文化都很发达。经济文化发达,文物就多,而且爱护保护文物的人也就多。
东海之滨的宁海县,在浙江省算起来,不很大,不很富,也不很强,但是它竟保存下来了明清两代的古戏台一百几十座。保存下来的戏台都是造在庙宇和祠堂里的,除了城隍庙,这些庙宇和祠堂都在农村,近几十年来,农村经历过剧烈的变化甚至摧残,竟还有这么多的庙宇和祠堂连同它们的戏台能保存下来,这说明,宁海人在那样疯狂的年代里,仍然珍爱着他们的文化财富。
这本书里写下的戏台,都是中国乡土社会里流传的庙宇戏台和祠堂戏台,没有广场戏台、水上戏台和小庙门前独立的小戏台,这大概是借庙宇和宗祠的庇护,它们的戏台比较容易幸存的缘故。
春节期间乡村古戏台演出
这种情况倒符合中国戏台发展的历史。关于正正经经的戏台的史料,最早见于北宋,那是庙宇戏台,基本定型;戏台造在庙宇大殿之前(南),面对大殿,中间隔个院子,普通人站在院子里看戏。院子两侧有厢楼,楼上是大户人家看戏的地方。演戏的日子,厢楼下摆满了小吃摊,热气腾腾,油香扑鼻。这个型制,历经一千多年,并没有根本的变化。
从明代后半叶起,经朝廷开禁,全国到处掀起了兴建宗祠的热潮。拜祖宗和拜神道差不了多少,于是,比较成规模的宗祠大多仿照庙宇的型制,戏台也顺带成了宗祠的重要构成部分。不过,宗祠里院子两侧的厢房以单层的为多,建造厢楼的比较少。这大约是宗祠的群众性不如庙宇的缘故。
这样的庙宇和祠堂,分布在多半个中国,不论城乡。它们是乡土社会里最活跃的场所,台上传递着过去的记忆,台下生成着未来的记忆。村民们从戏剧学到历史学到伦理,唐宗宋祖、忠孝节义,这里是大课堂。
茶院乡柘浦村街边戏台 宁海的古戏台,我去看过几座,大格局还是很程式化的,但是那木作艺术和技术大大使我兴奋了一阵子。 庙宇和宗祠本来就是乡土环境中最壮观、最华丽的建筑,它们是一方匠师们最有代表性的杰作。 杰作总要把最好的一切放在人们最看得见的位置上,所以,对着观众的戏台正面是第一个下功夫的地方。它的比例要和谐,构图要完整,风格要翩翩有生气。宁海的匠师们大都做到了这些,那“如翚斯飞”的翼角多么灵巧,真的一扑簌就能飞起来的吧。或许更多的人会被戏台上方藻井的精巧、华丽甚至奇幻感动。最常见的叫“鸡笼顶”,半球形的,一周遭都有小木作的筋络循半径向圆心集中。最辉煌的叫“百鸟朝凤”,就是鸡笼顶向圆心集中的筋络朝同一个方向旋转着腾升上去,生气勃勃,永不止息。此外还有四边形、八边形的等等,也都十分玲珑精致。无论从艺术构思上还是从技术构造上看,藻井无疑都是精品。正是这些近乎炫耀的藻井,才能和民间表演艺术家火爆夸张的演出搭配。匠师们对炫耀毫不掩饰,他们竟把藻井做成双联的甚至三联的,从戏台上一直延伸到院坝里,把它覆盖,既统一了二者的空间,又卖弄了自己的才能。看得出他们洋洋得意的心态,观赏者就觉得过瘾。
梅林岙胡村胡氏宗祠古戏台
这本书的作者徐培良先生是一位文物保护工作者,正是他,不怕承担重大的责任,尽心尽力为宁海的戏台申报了国家级的文物保护单位。可惜因为没有经验,怕保多了管不起来,只申报了一百几十座中的十座。不过,作为历史上形成的群体,接着拓展这个名单是完全可能的。我们不能让先人们世世代代创造的无比珍贵的艺术和技术成就,乡土建筑中极有生气、极有群众性的作品,再被冷落、再被遗弃。万一它们因为被冷落、被遗弃而致于毁灭,那将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悲哀和耻辱!
徐培良、应可军先生写作这本书,是为这些戏台以及其它的历史文化遗产呼吁生存权。他们写得具体细致,提供了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因此,这本书很有学术价值。我上山下乡,从事乡土建筑研究二十年,“寂寞沙洲冷”,既了解他们的心迹,也知道他们的辛苦,为了争取这些宝贝以及遍于全国的类似的宝贝平平安安地保存下去,在相应的知识极其不足的情况下写了这些话,肤浅和隔膜,就请原谅了吧!
西店镇溪头村南保庙古戏台维修工程完工开台仪式
这篇短文写于7月7日,这是“七七事变”七十周年纪念日,正是这个“事变”,开始了我们国家和人民整整八年的灾难岁月。我作为这八年的亲历者,见到过多少同胞的牺牲和多少文物的毁灭,还有从此造成的国家民族发展的滞碍。
历史教训我们必须自强。只有经济的自强是不够的,还要有文化的自强。经济的落后比较容易赶上,要克服文化的落后就困难得多了,而文化的落后又必然会拉经济发展的后腿,这是眼前的事实教给我们的。文化的落后要靠创造去克服,作为国家民族创造力见证的文物,是创造新文化的重要助手,所以文物保护是文化建设的一个万不可缺的方面。文化建设靠的是一砖一瓦平平实实的积累,不能指望一鸣惊人的伟业。但愿我们大家都能知道,而且行动起来。
一市里岙村叶氏宗祠内老年活动
本文摘自《宁海古戏台》,徐培良、应可军著,中华书局出版,作者系清华大学教授,我国乡土建筑研究的倡导者。
摄影:徐境良
编辑:桑洲梧月
审核:白溪钓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