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评论:吕本怀 最令我苍凉的十首当代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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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本怀:最令我苍凉的十首当代诗歌


诗歌作者:
余秀华      张二棍      臧海英
大    解      韩文戈      王子俊
李    浔      罗广才      李不嫁
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德)


《我养的狗叫小巫》

文/余秀华

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
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沟里,它摇着尾巴
我伸手过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净
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
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
他喜欢跳舞的女人
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
他说,她们会叫床,声音好听。不像我一声不吭
还总是蒙着脸
我一声不吭地吃饭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块丢给它
它摇着尾巴,快乐地叫着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

苍凉理由:


1,尽管余秀华一夜成名曾引发过不少非议,但我以为之前的她的确写了不少好诗,比如这首《我养的狗叫小巫》。其间有作为一个残疾人与常人在身份上的不平等,诗中“他”所说的那些话及那些家暴行为,基本可被认定为事实,这于“我”无疑是种巨大伤害。
2,“我”因身体残疾所导致的“跛”与“跌倒”,“我”与小巫间仅有的那些相互怜惜,足以让读者感受到一个残疾妇女在乡下的无奈与无助,或许在很多时候,除了小巫,“我”几乎无处取暖。
3,“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我”开头的这种行为应该属于下意识,结尾却陡转,当“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我”在那一瞬间的茫然与绝望可想而知。
4,如果让时光回放,情境再现,无论作者与读者,依然会因这首诗而潸然泪下!


《老大娘 》
文/张二棍

大炕宽,大炕长
大炕睡个老大娘
太老了,就一个人
糊涂的活着
就羞涩的
把前些年
准备的寿衣
里里外外
又穿了一遍
仿佛出殡
也好像出嫁

苍凉理由:


1,什么叫孤独,什么叫无聊,或者说什么叫等死?那就请看诗中这位老大娘吧。她的处境,她的状态,她的行为,均能对此作出了精准而具象的回答。
2,且歌且叙的表达,复活了诗歌本性,这首诗也因此具有了民谣的意蕴,当你轻轻地哼唱时,自有无穷无尽的辛酸苦辣,虽然此刻“老大娘”只是一个标签,一个结果,她为什么会沦落至此,却足以让读者去想象。
3,老大娘一时“糊涂”,一时“羞涩”,以及“里里外外/又穿了一遍/仿佛出殡/也好像出嫁'所导致的对比与反差,能让我们感受到她在“睡”之外的更多。
4,另外,老大娘在眼下完全可以作为留守老人群体中的典型,由她可以想到那些数以亿计的孤独者们的困守与挣扎。每当我想起改革开放以来国家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居然要以牺牲无数留守老年与留守儿童的幸福作为代价来构筑,心中便不免泛起巨大苍凉。


《为母亲守灵》

文/ 臧海英
给长明灯添了灯油后,父亲哭了
哭着哭着,哭成了一个孩子
抱住我哭。哭着哭着,哭成了一对兄妹
哭着哭着,哭成了两个孤儿
2015.2.7

苍凉理由:


1,独生子女政策背景之下的家庭,今后很可能都将会面临这样一个时刻,三口之家,一旦失去其中任何一方,平衡马上就被打破,“哭着哭着,哭成了两个孤儿”的局面势必难以避免。
2,白描往往最具,直击灵魂的力量,诗中对“哭”的反复渲染,以及“哭”的程度不断加深,充分展现出一个三口之家在动荡人世里的卑微与渺小,关键时候或许甚至连一叶孤舟都算不上。
3,“我”与父亲之间身份的不断变化,呈现出了亲人间情感的不断深化,尤其衬托出父亲在那一刻的无助无措,同时也体悟出“为母亲守灵”时的无穷凄楚。


《百年之后——致妻》

文/大解
百年之后 当我们退出生活
躺在匣子里 并排着 依偎着
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
是多么安宁

百年之后 我们的儿子和女儿
也都死了 我们的朋友和仇人
也平息了恩怨
干净的云彩下面走动着新人
一想到这些 我的心
就像春风一样温暖 轻松
一切都有了结果 我们不再担心
生活中的变故和伤害
聚散都已过去 缘分已定
百年之后我们就是灰尘
时间宽恕了我们 让我们安息
又一再地催促万物 重复我们的命运

苍凉理由:


1,这首诗的凄清主要在于看透,甚至比刘川那首《如果用医院的X光机看这个世界》看得更为透彻,诗人绝对看到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后,仅就诗中所表述来看,应该有一份解脱的安宁与结局的恒定,然不知何故,在我读来却远胜于“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2,诗中的情境描摹具体而寂静,其过程逼真到了残酷,虽有结果的温暖,安宁,与圆满,但作为接受者,面对这样一个过程不免无限伤感自在其间。
3,相比于空间,时间似乎更难被击穿,即使诗中所呈现的事实必然,但因时间的壁障在,作为读者也很难接受如此冷酷的结果。


《马昕琳》

文/韩文戈

马昕琳是个高龄产妇
当她在妇产医院产床上待产时
她妈妈正在不远处的另一家医院垂危抢救
在婴儿降生的那一刻
做了妈妈的她疼得脱口喊道“妈妈——”
她妈妈却在那家医院告别了人世
当小女儿第一阵哭声响亮地传到她耳边
她也无声地哭了,大颗眼泪顺着眼角滴落
这泪水一是为了至爱的母亲的死
一是为了亲爱的孩子的生
也为了冥冥之中合二为一的神秘的时辰

苍凉理由:


1,高龄产妇是政策产物,有时代特色,由于时间耽误,导致了三代人之间提高进入轮回,作为中间那一代的“她”,在舍与得之间一定有着无限凄楚。
2,马昕琳绝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代人,她所在的群体数以千万计,当下有这样多的人必须面对如此的生死困境,不能不令人感到无比苍凉。
3,时间上的巧合,情节上的交织,以及对这个特殊时点具体而真切的呈现,尤其“她疼得脱口而出的喊道”与“她也无声地哭了,大颗眼泪顺着眼角滴落”,让人觉得恍若目前,这份真切格外让我觉得凄清。


《家 书》

文/王子俊

儿子今年大学毕业,留在成都,
就不回攀枝花了。
他说,写什么信,想唠叨了,就视频吧。
母亲倒是闲,一年中的大部份时间,
都呆在米易的观音寺,
忙着吃斋念佛。
她二个月前接见了我,让我认真签了张亲人卡。
我懂那个意思,
如果有一天她在庙里摔了,不准找麻烦。
当然,她也不会有空,听我扯什么家书抵万金。
想了一想,茫茫黑夜,
就这样草拟那么几句,烧给走了十年的父亲。
父亲大人安好:
十年生死两茫茫,你在下面的世界安居,
可累?钱可够温饱?
……我一使劲,拧开
那瓶放了多年的红岩牌蓝墨水,
才知道瓶中的江河,早已干涸。

苍凉理由:


1,读《家书》,我充分感受到了作者渐入晚境的苍凉,这份苍凉并非他个人所有,而是具有相当广泛的代表性,正是这份非典型性特别容易让人觉得茫然与怅惘。
2,亲情往往会在不知不觉里变异与失落,比如诗中的儿子、母亲,比如诗中所提到的书信、亲人卡,并且这种变异与失落常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无论我们有着怎样的不舍,未必就能得到亲人的完全理解与回应。
3,让我感到苍凉的还有阴阳两隔,比如诗中走了十年的父亲,这应是诗人灵魂深处的一处温馨,“我”所草拟的腹稿便足以证明这一点,颇具讽喻的却是“……我一使劲,拧开/那瓶放了多年的红岩牌蓝墨水,才知道瓶中的江河,早已干涸”。这个事实无疑说明“我”与父亲之间的沟通也不经常,“我”此刻之所以会想起父亲,很可能是因儿子与母亲的行为言语让我有了非说不可的冲动。
4,记住:无论死生,亲人间总在渐行渐远!


《擦玻璃的人》

文/李浔
擦玻璃的人没有隐秘,透明的劳动
像阳光扶着禾苗成长
他的手移动在光滑的玻璃上
让人觉得他在向谁挥手
透过玻璃,可以看清街面的行人
擦玻璃,不是抚摸
在他的眼里却同样在擦试行人
整个下午,一个擦玻璃的人
没言语,没有聆听
无声的劳动,那么透明,那么寂寞
在擦玻璃的人面前
干干净净的玻璃终于让他感到
那些行人是多么零乱
却又是那么不可触摸
2004-8-12于湖州

苍凉理由:


1,苍凉里城市不能缺席,《擦玻璃的人》正好补这个缺口;苍凉里农民工作为一个群体不能缺席,诗中那位“擦玻璃的人”,很可能便是一个农民工,而他那悬空的作业状态,与他本身的生存方式多么类似。
2,“他的手移动在光滑的玻璃上/让人觉得他在向谁挥手”,“整个下午,一个擦玻璃的人/没言语,没有聆听/无声的劳动,那么透明,那么寂寞”,由诗中所呈现的这些细节,足以让人感受到农民工群体的沉默寡言与无可替代,他们关乎一个城市的发展繁荣,却很难引发市民对其最基本的关注。
3,作为农民工自身,即使现在他们也很难将自己当做城市里的一份子,他们不得不在城市里谋生,却很难真正进入到城市的内部,“干干净净的玻璃终于让他感到/那些行人是多么零乱/却又是那么不可触摸”,“玻璃”无疑是一个隐喻,它所制造的冰冷与隔绝,它所导致的清晰或模糊,正好呈现出农民工对于所在城市的感觉。
4,农民工的出现基本与改革开放同步,但四十年过去了,即使经过了两代多农民工,他们依然还只是处在城市的边缘,并随时有可能被退货到乡村,这不能不让人感到时代的停滞以及体制的顽固。目前,第一代农民工多已经在花甲古稀之间,他们在毫无劳动保障情况之下奉献了生命中最宝贵的年华,没有退休金的他们,目前多处在逼仄与困顿之中。


《纪念》

文/罗广才
一个月前刘红霞走了
可能是死于非命
王老师说:其它的家属不肯再说
今天,刘红霞曾经生活过的塘沽
一连走了很多人,数字不详
虽然有人透露
我们看得见秋天的花和晴朗
我们看得见那朵悲壮的蘑菇云
我们看得见灾难后的喧嚣和沉默
我们看得见魂灵腾空的抽泣
甚至我们还能看见:
铁水凝固成的铁器
在冷冷地放光

今天
我具体到纪念一个人
我少年时代的伙伴
中年后独身的她,
独到她曾生活过的塘沽
和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依旧车水马龙,依旧经济繁荣
繁荣到一声巨响后真的出现了红霞
撕裂着人心

今天,我同样无能为力
在我的祖国,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双目失明的人
我能捂住吼叫,却不能捂住一声巨响
甚至捂不住所有迟到的倾听

苍凉理由:


1,在罗广才笔下,受难者才终于成了灾难文学的主角,而之前,受难者不是被所谓正能量掩盖,便是被某些无良作家所代表。当受难者有机会正式作为文学表达的主角出场,其本身的悲剧自然而然会引发苍凉。
2,刘红霞是一个普通人,仿佛每天就在我们身边,她与我们的日常似乎有些联系,又似乎没有什么太多的联系,并且,她的走对我们的生活好像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正是因为她的普通,在某种意义上说,刘红霞很可能就是我们自身,而她在灾难里的遭遇最容易引发我们的狐死兔悲之感。
3,这首诗让我看到了某种群体性的内心恐惧,读完之后,我想每一个读者都可能会有身临其境的感受,每个人都会产生对事件和自我内心的悲愤,尤其在经过一定时间的沉淀之后,所凝固的悲哀与悲愤更具有内生动力。在诗歌的末段,诗人很明显地表现出了这样的情绪。

《给鲁迅先生抬棺》

文/李不嫁
那应该是毫不费力的
他那么单瘦,身体早被肺结核
吞噬成一具蝉蜕
但那十六个年轻人,微微喘气
腰身像被一座大山压低
都是些文弱书生啊
没一个同名,没一个同姓
我替鲁迅先生荣耀
世上找不到如此齐整的肩膀
我更替他们捏一把汗
他们的未来像中了魔咒,逃不脱命运的箭簇
我真是替他们着急啊
隔着黑白照片
恨不能伸过肩膀去,用毕生力气,抬起一束光
2018.7.5

苍凉理由:


1,这首诗写出了历史的宿命,为鲁迅先生抬棺的十六个年轻人,可以说个个都是时代翘楚,个个都是民族精英,“都是些文弱书生啊/没一个同名,没一个同姓”,在诗中,诗人一方面“替鲁迅先生荣耀”,另一方面则“更替他们捏一把汗”。
2,令人苍凉的,还有,诗中所呈现的宿命不再只是宿命,而是被岁月验证为千真万确的事实,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文化与体制,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趋势与潮流,才最终会导致“他们的未来像中了魔咒,逃不脱命运的箭簇”?
3,这首诗不仅有主旨上的苍凉之感,在表达上也抵达了苍凉之境。鲁迅先生遗体的单瘦,十六个书生的文弱,与诗人此刻心情的急迫交相辉映,让这首诗具有极强的现场感。同时,诗人所营造出的现场压抑感,以及已被时间验证的宿命,让每个读到它的人无法不感到苍凉。


《这一年》

文/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德)
这是人们会说起的一年
这是说起就沉默的一年
老人看着年轻人死去
傻瓜看着聪明人死去
大地不再生产,它吞噬
天空不再下雨,只下铁


苍凉理由:
1,这一年未必是确指,在人类历史上,如此这般的“这一年”并非绝无仅有。这样的年份,于整个人类而言无疑是浩劫,“老人看着年轻人死去/傻瓜看着聪明人死去//大地不再生产,它吞噬/天空不再下雨,只下铁”,一切都是反常,一切都不可思议。如此乾坤颠倒,难怪“人们会说起”,难怪“说起就沉默”,“这一年”实在有太多的苦难,也有太多的怪异。
2,诗中的“那一年”,在我看来诗人心目中一定有所确指,否则他不可能如此刻骨铭心;同时,“这一年”又跳出了诗人的个体经验,而具有人类历史上的普遍意义,从而让“这一年”拥有了更为辽阔的叙述背景。
3,人类社会有史以来,灾难与战争总是如影随形,即使此刻,地球上也有不少地方战火纷飞,灾难频频,它们还不断在印证着“这一年”里的种种,这无疑会让读者觉得无奈与苍凉。
作者简介:吕本怀,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天津诗人》《诗刊》等文学期刊和多种诗歌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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