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论纵横】沈华维：浅析诗词作品的时代性

沈华维：1954年生，宁夏永宁人。中华诗词学会副秘书长兼学术部副主任。著有《问心斋诗词集》《沈华维诗文集》等。

浅析诗词作品的时代性

　　着眼现实，适应时代，反映生活，是当代诗词的使命，也是当下诗人的责任。所谓现实题材，就是我们日常熟悉的客观存在的事物,一切皆可见、可感、可思、可悟、可言，充满时代气息。从广义讲，客观存在的一切事物均可入诗，都可以写成诗。问题是可入诗、能写成诗是一回事，能不能写成像样的好诗是另一回事。用传统诗词的形式来写现实题材，涉及诗的题材选择、诗的表现形式、诗的创作手法、诗的遣词用语，以及立意标题、意象营造、谋篇布局等诸多内容，这些问题都很紧要，须潜心去体会和把握。但以下几个环节也需要我们予以重视和关照。

一、诗要有情趣

　　“诗主情”是诗的本质特征。诗词作品无论何种题材，如何表现，首先要写出情趣。我以为情趣就是情感与趣味的合称，或是二者的融和，缺一不可。情若无趣，便显生硬、乏味，会使表现的主题陷于道貌岸然的说教；趣若无情，便显虚伪、冷漠，空有词藻的堆积与花里胡哨意象的铺陈。历来对诗要有情趣的提法论述很多。如唐王昌龄：“诗有三格，一曰得趣，二曰得理，三曰得势。”（《诗中密旨》）。严羽说：“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沧浪诗话》）清代戏曲家黄周星：“一切语言文字，未有无趣而可以感人者。”（《制曲枝语》）可见古人不论从哪个角度论诗，其中都少不了“诗趣”这个重要内容。诗中含趣，不论是诙谐幽默的抒发，还是轻松揶揄的调侃，或是辛辣戏谑的讽刺，都会使得枯燥的文字显得情趣盎然，活色生香，使一些枯燥的道理变得赏心悦目，一些平常的观点主张变得妙趣横生，一些让人心烦气短的际遇变得豁然开朗，并因此而感动作者，感染读者。

　　情趣要有个性，忌雷同。七情六欲是人的共性，但因每个人所处的时间、地点、环境不同而内在感受不同，其外在表现形式也各异。诗人要通过自己的观察、体验、思考，把抒发个人情感与抒发时代的、人民的情感统一起来，写出自己独特的感受，而不是人云亦云，千人一面。如王守仁先生《鹧鸪天·打工老者》：“小女辍学卖豆芽，打工老父走天涯。日背砖块汗如雨，夜宿工棚霜似花。停烟酒，不喝茶，分分积攒寄娇娃。偶闲也作登楼望，万户千灯不是家。”词中有鲜明的时代色彩和自己的亲身经历，反映出大量当今社会现象——农村孩子辍学，贫困，进城打工，城乡差别，民工情绪等，表现得生动、真切、委婉、深刻，十分动人，且娓娓道来，怨而不怒，把握得体。又如易行先生《唐山新貌》：“当年一震万楼塌，今日新楼乐万家。不用细说楼内事，窗台户户向阳花。”如今的唐山与当年地震的惨境相比，是天上地下两重天，值得歌颂的变化和成就太多了，但作者只通过“楼”这一个性变化来浓缩唐山新貌的共性，收窥其一点，可知全貌之效。再如沙湖平先生《悼念女飞行员余旭》的绝句：“神鹰垂翅意纵横，追梦云霄最上层。多彩人生才起步，落花毕竟太年轻。”这首小诗在赞扬余旭翱翔蓝天，追求青春理想英勇壮举的同时，对其英年早逝表示出深深地惋惜，也提示人们英雄也是人，空军女飞行员更是难得的人才，更要尊重生命，珍爱生命。这种人文关怀的暗示，在同类题材的作品中也可谓别具一格。

　　情趣要有温度，忌冷漠。有温度才有感染力。毛泽东早就说过：“缺乏艺术性的艺术品，无论政治上怎样进步，也是没有力量的。”情趣的温度就是通过作品中洋溢着的满腔热情、勃勃激情、无限深情、动人豪情，来展现生命力、感染力、冲击力、凝聚力，体现诗词的正气与能量。现实题材的诗写的是我们熟悉的生活，是写给今人看的，要使读者触摸到时代脉搏的温度和诗人内心跳动的频率。我们来看高立元将军《昆仑哨所》：“军旗猎猎荡天风，放眼尘寰峙九重。万仞雪峰擎利剑，一弧边月引强弓。戎装未觉凝霜白，云海先看吐日红。不唱阳关三叠曲，爱听泉水响叮咚。”作品反映当代军营生活，体现出边关战士用青春热血卫国戍边的家国情怀，使人们对戍边卫士肃然起敬。启功先生《渔家傲·就医》：“眩晕多年真可怕。千般苦况难描画。动脉老年多硬化。瓶高挂，扩张血管功能大。七日疗程滴液罢。毫升加倍齐输纳。瞎子点灯白费蜡。刚说话，眼球震颤头朝下。”全是现代语，是白得不能再白的大白话、大实话，大俗大雅，俗中有雅，是诗人有温度的经历和体验，这种“温度”从心底自然流出，可感受、可触摸，情真意切，诙谐幽默，妙趣横生。

　　情趣要鲜活，忌呆板。鲜活才有生命力、吸引力，才使人向往。现实题材诗词描绘的是时代生活画卷，是社会原生态意象化的艺术升华，不论阳刚豪放，直抒胸臆，还是深沉委婉，浅唱低吟，都应调动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等不同感觉，使作品散发时代气息，且活灵活现，使颜色有热量、声音有形象、冷暖有重量，充满勃发生机。我们看弘愚先生的《鹧鸪天·进城潮》：“抛下双亲抛下娃，为谋生计走天涯。淋漓汗水打工路，寂寞星空掩泪花。朝饮露，晚餐霞，高楼林立是谁家？城乡两地凄凉夜，妈想儿来儿想妈。”作品中选取的意象、画面真实鲜活，强烈冲击着不同读者的情感大堤。再看李树喜先生《秋色》：“豪庭背面小山洼，柿子金瓜坠晚霞。秋色未随贫富改，最红最艳在农家。”用柿子、金瓜、晚霞来形容秋色，切入点新颖，一幅活色生鲜的秋景图，足见作者的民本意识和草根情怀。

二、诗要有寄托

　　“诗言志”是诗歌的传统。但如何“言志”却大有学问。当今许多诗词作品人们不愿看、不耐看，其原因是作者缺少形象思维，不会用意象来说话。屈原热爱祖国，追求理想，并不笼统概念化地写一篇表忠心、谈理想的理论文章，却找来“美人芳草”代替他发声。如鲁迅《自嘲》：“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此诗精炼隽永，更无半点酸儒的腐朽之气，寄意深远，含蓄雅致，其中“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托物言志，成为流传警句。再如现代著名诗人臧克家先生《老黄牛》：“块块荒田水和泥，深耕细作走东西。老牛亦解韶光贵，不待扬鞭自奋蹄。”自喻老牛，托物言志，抒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情怀。

　　寄托要富有想象。诗词是形象思维，要眼中五颜六色，但又不被“乱花渐欲迷人眼”；思绪天马行空，大胆想象，“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创造奇特，让情趣寄托插上翅膀自由飞翔。来看星汉先生在“全国百诗百联大赛”中的获奖作品《水调歌头·镇北台狂想曲》：“人在白云外，双眼望青霄。想来天上宫阙，盛宴酿芳醪。借我三杯两盏，遍洒苍凉荒野，先祭众英豪。似有黄沙起，风卷正扶摇。看长城，隔南北，总徒劳。中华一统弘业，岂可限前朝。吩咐神仙相助，移向南沙海上，大步再登高。此处徘徊久，残日压心潮。”该词的成功，主要取决于想象的成功运用。起句“人在白云外”就运用夸张修辞想象，为后文作铺垫。接下来的上半阕后续部分全是想象的情景，为后面的抒情张本。下半阕前五句直抒胸臆后，展开更为大胆的想象，“吩咐神仙相助，移向南沙海上”。这样的想象实现了时空转换，使词得以切合时事，表现诗人广阔的视野和胸怀。结尾的“残日压心潮”也是想象所得，表现诗人忧国忧时的情怀。

　　寄托的表现要选准切入的新角度。人间事事有情，世上处处有趣，就看诗人如何去把握和表现。诗人要善于另辟蹊径，不落俗套，立意新奇，使人有意料之外的惊讶，情理之中的赞叹，弦外之音的领悟。如赵京战先生《春灌》：“东邻催几次，机井不能闲。停电无人奈，买油高价难。挑灯修水泵，趁月撒硫氨。陇上禾苗盼，心如箭在弦。”作品通过农村春耕春灌中的几个环节，反映如今农村的新型社会关系，从中可见社会转型期各种现象的缩影，可谓小角度，新视野，大情怀。

三、诗要意在言外

　　钱锺书《管锥篇》说：“诗之道情事，不贵详尽，皆须留有余地，耐人寻味。”诗贵含蓄，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现如今有些诗人写风景的诗只是一种表层的描绘，各地风景大同小异，缺少对所见风景的“悟”；写人物的诗模样相同，帽子戴在谁的头上都合适，缺少鲜明特色；写社会现象的诗，不善于“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因而也就无法“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了。这样的作品自然平淡无味，读来没劲。诗词的字句、篇章都受到格律的严格限制，只有善用含蓄的技巧，才能以少胜多。如熊东遨先生《闲居》：“一溪烟水伴渔樵，也学渊明懒折腰。忆旧灯前看合影，遣怀松下读离骚。虹因雨现终难久，峰被云遮不失高。心境已同摩诘静，任他门外有风潮。”此诗写极普通、极常见的自然景物，但从极普通、极常见的现象中，组合出新的意境、新的睿思，新警遒炼，且富有哲理。如诗人徐味写颂扬彭德怀的绝句：“白云缥缈半山腰，人道庐山气势豪。一自山中开大会，有人更比大山高。”此诗构思奇特，切入点新巧，彭老总直言为民的形象活脱脱展现在人们眼前。著名诗人杨逸明先生《戏咏鼠》：“饱食无忧枕自高，官仓鼠辈正闲聊。商量成立基金会，救助街头流浪猫。”作品影射现实生活中逆向淘汰的不正常社会生态环境，小诗言简意深，意蕴无穷，令人击节称妙。

　　言外之意要词浅意深，深入浅出。袁枚《随园诗话》中说：“诗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淡。……求其精深，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工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独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领解。”这段话说得非常有道理。词深意深固然好，但这类作品非功力深厚者不能写出。如果借词深意深来玩深沉故弄玄虚，就有孤芳自赏，食古不化之嫌。古往今来，大众爱读的、能流传开来的还是词浅意深，深入浅出的作品。例如星汉先生《杨家岭刘少奇与毛泽东旧居相邻，游此感赋》：“犹待东方红日升，眼前万木喜交横。低头不见抬头见，明里无争暗里争。勋业欲摇天帝座，冤魂长绕汴梁城。延河一道迷茫水，恐是千秋洗未清。”此诗浑厚深沉，别有深意，寻常词语中道出了历史的时空交错和人物的悲欢命运，言外之意，令人深思，可谓词浅意深的经典之作。再看刘庆霖《老兵复员》：“界岭三年一老兵，戎装未脱泪先倾。抚摸帽上国旗色，折叠胸中边塞情。足迹移交新战友，背包捆起旧歌声。临行欲卸机车笛，怕向苍烟落照鸣。”此诗写部队老兵复员离队时的场景和心情，感情真挚，词浅情深，极富感染力。

四、诗要从细部着手

　　当今盛世，国家大事、节庆多，大家都愿意写重大题材，重大题材中又突出写正面形象，写正面形象又都是光彩照人的形象，给诗词贴上了“高大全”的标签。这种写大不写小，写粗不写细，写笼统不写具体的现象，弄得诗词缺少差异，平淡无味。现实题材无论大小，都可以写出好诗，关键是看作者怎样去写。比如毛泽东的律诗《长征》《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等，写的都是重大事件，但在雄浑豪迈、全景式展现历史性的大场面中，意象形象确非常具体，细节真实可见（五岭、细浪、乌蒙、泥丸、金沙水、大渡桥、云崖暖、铁索寒、岷山雪等），给人一种有气魄、有力度而又不空洞的感觉，震撼心灵。一个真正的诗人，他应该既要有“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的大气象、大胸怀，也要有“诗中固须得微妙语，然语语微妙，便不微妙。须是一路坦易中，忽然触着，乃足令人神远。”（刘熙载《艺概·诗概》）善于细心观察与感受事物，“情动于衷而发于言”，能从司空见惯的细小事物上发现诗美。古往今来，诗词作品大处着眼，细部着手，以小见大，见微知著，是诗人成功的要诀之一。我们先来看两首描写改革开放后农村新气象的诗，第一首云：“三中全会明方向，八亿农民奔小康。粮食满囤牛马壮，前程似锦谱新章。”诗的意思不错，平仄也没有问题，语言大而空，更像报刊社论的语言。再看另一首：“红砖青瓦院场平，几树山茶傍屋生。雨后田畴闻鹁鸽，小丘斜抱一塘明。”诗中没有三中全会、小康等字样，但改革开放后农村欣欣向荣的景象，直奔康庄的信心，对于前景的期望，都反映在具体的意象之中。

　　细节不仅真实，有时折射深刻。如李栋恒先生的诗作《记某山村一师一校乒乓球活动》：“水泥台面带残冰，楚汉相分一草绳。陋拍锯磨粘贴就，瘪球烫复往来仍。露天时有风参战，入暮唯凭月作灯。莫笑抽拉姿不雅，兴如奥运各逞能。”作品描写山村学校学生学习生活的现状和乐观向上的精神面貌，但从中也反射出太平盛世的另一面，农村的贫穷，乡村生活的单调、学校体育设施的简陋，细密着墨，鲜活形象，生动风趣，堪称杰作。

五、诗要用现代语言

　　郭沫若曾说：“要作诗就要作今天的诗，要用今天的语言写今天的感情、今天的理想、今天的使命。”诗词的美妙意境和深刻含意，全靠语言的技巧和风格来实现。当代人写现实题材的诗，当然要用现代语言。用传统诗体写时代生活，语言是最直观、最形象的表现，因此，语言必须自然流畅，通俗易懂，打上时代的印记。白话、口头语要组合的自然得体，雅俗互映。成语、术语要不见雕章琢句，不要艰涩难懂。如刘征先生写汶川抗震救灾的七律《擂鼓咚咚和泪吟》：“亿万同胞十万军，咱们都是汶川人。同心救死争分秒，伟力回天泣鬼神。大难不孤凭大爱，春风来抚感春温。老夫也佩黄丝带，擂鼓咚咚和泪吟。”这首诗写现实题材、现代精神，用的是现代语汇，中间两联对仗也较宽松，但读来朗朗上口，韵味十足，且一听就懂，就能引起共鸣。再如聂绀弩先生《推磨》：“百事输人我老牛，唯余转磨稍风流。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此诗选材新颖，语言新奇，词浅意深，于喷饭之余令人联想到那个特殊年代的政治氛围。

　　现代语要富有时代气息。写农村发展要让人品味出泥土的芳香；写工业题材要让人触到机器的转动；写军营生活要让人嗅到军人训练中汗水的味道。如湖北东坡赤壁诗社新田园诗词大赛中王利金先生的获奖作品《鹧鸪天·农家乐》：“生在江南鱼米乡，躬耕世代种棉粮。春随细雨翻新绿，秋伴金风赏谷黄。机作业，药除蝗，经营百亩不匆忙。天恩免了农田税，笑捧葵花颂太阳。”作品围绕“农家乐”这个主题，反映了如今农村的新事物、田园的新景象、农民的新感情，把农民在太平盛世国家实行惠民政策的阳光沐浴下，安居乐业的欢快心情都展现出来了，语言鲜活，音韵悠扬。

　　现代语要有自己的个性和特色，给人一种“熟悉的陌生感”。在词语的选择搭配上要有“独家”功夫，使一些极为平常、甚至缺乏美感，少人问津的事物或词语一经诗人之手，便产生奇异的美感。如杨逸明先生《与友人谈论数学，戏作》：“习题虽旧话题新，调侃人生笑语频。交友须求圆内切，争权谁肯角平分。爱情因式殊难解，命运方程可有根？但愿官场繁化简，休教排列乱纷纷。”为枯燥的数学常识写诗，之前从未见过，显得“陌生”；更难得的是作品中把“圆内切”“角平分”“因式”“方程”这些数学常识与不搭界的“交友”“爱情”“命运”“官场”社会现象，一经诗人巧妙组合，虽感“陌生”，但早已熟悉，令人拍案叫绝。再如一介愚夫《祖孙乐》：“两岁孙娃头戴盔，挥枪直把老翁追。佯装中弹朝天仰，一日牺牲好几回。”写人情之作“只当求于耳目之前，不当索诸闻见之外。”这是古人的经验之谈。这首《祖孙乐》的小诗，只写眼前常见的一个生活细节，却使人莞尔，使人回味。也许你也见过，也许你也做过，可是你却未写过，谁知道写入诗中，竟然如此生动有趣。

商丘市诗词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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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   问：李传申（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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