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 ‖ 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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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座旧城里不停地游走，从东门的宁河码头到西门的二道桥口，从南门城墙头的老黄葛树下到北门坡的烈士陵园，陈旧的街道几成废墟，大街空空荡荡，却也不时能看到半开的店铺、零星的小摊、影影绰绰的人迹，只是没有一丝色彩，没有清晰的影象，恍如鬼市。我的心中充满着焦虑，反反复复的寻找着一个出口，一个去往新城的出口，新城似乎很近，也似乎很远，好象印象分明，又好象从未去过。而旧城里那些码头上的吆喝、茶棚里说书人的故事、江边纤夫的号子又总是不断牵扯着我，久久不忍离去......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总是在做这样一个有关故乡的梦。

保存尚还完好的老城墙环绕内，长长的青石板街、连片的徽式瓦房、新新旧旧不高的楼房错落有致地点缀其间，临街人来人往的店铺、肩挑背扛沿街叫卖的小贩、大声的吆喝、低声的询问、将这一座边区的小城烘托的热热闹闹、有滋有味。我的故乡就是长江边上这座叫做巫山的小城，城南之山以黄帝时巫咸葬此得名，城又以山得名，城垣不大，历史很长，汉代即为郡治所在，其地理位置扼三峡之咽喉，据巴山之要冲，穿过几千年风雨飘摇的历史，经历无数文人骚客的赞美，它曾经一直这么秀美而质朴地伫立在长江边，朝云暮雨，直到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

老城临街的铺面既无墙也无窗，清一色木制门板，营业时卸下门板，大开间的店铺通透亮堂；打烊后装上门板，隔断喧嚣，自成一方世界。东门大街上的裁缝铺总是熙熙攘攘，大姑娘小媳妇、青壮年老头子，一律当街立正任由老师傅在身上比比划划、牵牵扯扯；火神庙的汪家馆，当街的炉灶烈火熊熊，锅碗瓢勺叮叮当当，做生意的客人、赶完场的农夫，尽可以在这里喝上个二三两，面红耳热后尽兴而归；那些连片的徽式民居，尽有三进四进的院落，由城市的平民混居着，在同一个屋檐下过着各自酸甜苦辣的生活，我曾随了一个小学的同窗进去过他家这样的房子，昏暗的房间里仅靠屋顶几片亮瓦取光、隐隐约约看见墙角摆放着他奶奶的寿材，直到现在都还保持着一些神秘而恐怖的感觉；青石铺就的街上很少有车辆，来来往往基本靠脚，好在小城不大，如果晚饭后无事，可以在城里往复三十二转（此为小城典故：几个爱打扮的年轻女子制了新衣，自然要在人前露俏，于夏日黄昏在大街上来回溜达，有好事者记之，共三十二转也。）这些便是我记忆中的故乡吗？确乎是的，但又远远不止。还有文峰脚陆游洞里的题壁、孔圣泉边郦道元的遗迹、高唐观里宋玉的残碑、龙门峡上巴人的悬棺、龙骨坡下巫山猿人的化石......更是记录了这个城市负载的人类文明传承。

我在故乡度过的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其实和城市并没有太多的交集，我的父亲在县城的中学任教，这所学校独立于县城东边一个叫土城坡的地方，属于城乡结合部，其实以前是一片坟地。学校削平坡顶修建了大小两个操场，环操场错落有致建起校舍，环绕校舍是一圈马路，开运动会时兼做跑道，再往下就是零星分布的教师宿舍以及大片的农田，在接近坡底的位置是学校的围墙，因为南坡比较舒缓，一直延伸往大宁河，土地比较好，所以坡地被周围的农民强占了一部分，围墙便退到了半坡。坡上种植、生长了不少的植物，林木葱茏，环境优美，学校的大门一关，围墙内倒确实是一方净土。“文革”中后期，学校的教学秩序虽然正常，于师生而言却实在没有什么压力，生活虽然拮据，精神确是轻松的。一到晚上，城里一些文卫单位的人也爱到这里乘凉，大人们将灯牵到门前的院坝，支起来桌椅，伴着此起彼伏的虫鸣，喝茶聊天、打牌下棋......巫山中学俨然便是文化卫生界这些臭老九们的乐园。孩子们则将凉板、连子先后用条凳支到各家的门前，燃起蚊香，准备睡觉，有时也将几家的连在一起，变成一张硕大的凉床，可以在上面跑来跑去的嬉闹。夏日夜空不时有流星划过，大家便争相指看。流星过后，大一点的孩子偶尔也会遥看深邃的银河，陷入凝思；间或长江上夜航的轮船在巫峡口鸣响汽笛，那浑厚的声音在茫茫夜色中悠然荡响在峡谷间，更会触动人心底的遐想。我们生活的这样一个地方，更多的和周边圣泉、红光公社的农村交集，学校的孩子也好像有一个专用的称呼：巫中娃娃。

进城的情况大致有以下几种：生病、看电影、做衣服。印象最深的事情也有以下几件：某一年我和弟弟同时生病去医院看完医生后，我妈带着我们哥俩去红旗旅馆那个馆子吃了碗面，并点了个糖醋包儿菜，是谓下馆子；小学二年级时的某个下午，父亲给我五毛钱去买电影票，结果挤得人山人海，根本靠不了边，旁边一个大孩子说我帮你买吧，于是很认真的把钱交给他，然后满怀期望的在一边苦等，如果不是两个小时后父亲找来，我大概会一直等下去，是谓真心等你到天明。而城里真正吸引孩子们的大概还是广场的向儿（日）葵、凉面，东门口的羊肚子，十字街的瓢儿粑、炸饺子，幼儿园巷口的臭凉粉（即现在的翡翠凉粉）这一类小吃。当然也有百货公司的玩具，那绝对是高大上的奢侈品，只有少数高富帅、白富美的官宦子弟可以享用，我们这样的巫中娃娃是玩不起的。

而我所有的快乐似乎更多的是和城市周边广袤的农村联系在一起，有很多时候和我的邻居、童年玩伴沈洪在周末的早晨从巫中出发到广场经东门口，或者由塔坪过孔圣泉到宁河义渡过河去江东看他外公、外婆，我们先在干龙嘴看那些从乡下进城来的马帮，脚夫们将这里作为物资周转场所，因此大量的骡马集聚在此，骡马俗成为“力疙瘩”，看它们吃草、嘶鸣、打架......这些对于城里的孩子来说还是相当新奇的。午饭过后会赶着他表弟老郑家的一群山羊去巫峡口的青草坡放牧，同时可以在长江边游泳戏水，和江中往来的轮船互致问候。黄昏来临起程回家，在大宁河渡口，我们跟着船夫学会摇桨，无数次欣赏宁河晚渡、浮光跃金、两江交汇、清浊分明的美景。又或者同周边农村的孩子沿水泥厂、龙井、官家溪水库这一段山沟去掰螃蟹，沿路爬坡上坎、涉水跳岩，几多刺激、几多惊险。即使跟着我小弟弟农村保姆家的大哥大姐上山挖红薯、拔萝卜、打猪草、搬包谷，都是屁颠屁颠，其乐无穷。尤其是从每年三月开始到十月结束的这一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要在长江、大宁河里游泳，没有大人带领，全是一帮孩子，大的带着小的，学狗刨、习蛙泳、扎猛子、打水仗，竟然人人练成浪里白条。那时的大宁河还经常有裸体的纤夫拉船而过，那是一种两头翘起叫做“神驳子”的木船，我们或是帮忙推舟、或是爬上船头跳水。夏天的时候，城里城外的人都爱下河洗澡解暑，地点主要有三个：城里的人集中在长江边的流石以及长江、大宁河交汇的礁石岩一带，而城东郊巫山中学、农场、丝厂的人则在大宁河的龚家槽一带。礁石岩一带因是两江交汇处，水势比较险，虽然年年的夏天都有人因为下河溺亡，俗谚云：“三岔沟儿，去了不出泡泡儿；礁石岩，去哒不得转来”。但是江边的人又如何能够禁得住水的诱惑？！夏日黄昏，吃完家家普及的绿豆稀饭、泡豇豆过后，三三两两的人群，或是由家长带领、或是朋友结伴，陆陆续续来到上述地点，很快的便汇聚成一大群，在凉爽的河水里享受炎炎夏日中的舒适与惬意。熟悉的人们相互打着招呼、邻家的孩子彼此打开了水仗，中间也肯定有借口在河里学习游泳而实际谈恋爱的青年男女......当真是一片其乐融融的人间胜景。

那个时候，长江上也经常有在岷江、大渡河一带编扎的硕大木排，那都是在川西原始森林采伐的巨木，用这种比较原始而简便的方法由拖轮牵引顺江而下，去往武汉、上海等地。遇上长江涨大水，水势湍急过不了巫峡，便泊在大宁河的中间，短则三五天，长则月余。木排上搭建的小木屋便是排工们的栖身之处，他们除了偶尔划着鱼筏子进城买些日常用品，大多数时间都在木排上度过。我们因为天天下河洗澡，游到木排上玩，一来二去便和排工们混的熟了，他们请我们吃东西、讲些放排的见闻，对我们这群生活在大山里的半大孩子都是极具吸引力的，总是要到河面上弥漫起薄薄的雾来，暮色开始笼罩峡谷，夜渔的木船咿咿呀呀地从木排边摇过，我们才告别龙门阵摆得意犹未尽的排工，扑通扑通跳进河里，陆陆续续游回岸边，伴着渐渐升起的月亮，有说有笑地走上回家的路......即使在我大学毕业工作之后，只要有机会总会在暑期回到故乡去体验这些江边的快乐！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溯江而上，求学异乡，之后辗转北国，从此长别故乡。如果不是三峡工程，我想我的这些关于故乡记忆和快乐是延续的，是一直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然而三峡工程截断巫山云雨，我的故园始为泽国，所有过去的岁月全部已被撕裂斩断，我的故园往事只有在梦里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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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　编：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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