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仲吕:名师易求 佳徒难得——忆盖叫天说艺
盖叫天先生
1965年夏天 , 我见到京剧司鼓老人沈玉奇。说: “ 盖叫天近来嗓子很好, 戏瘾来时, 连我这个打鼓佬都不嫌弃,要我为他操弦吊嗓。”当时盖老正自告奋勇承演我写的京剧《张苍水》。剧本已经交给他了, 不知他看后作何想法, 听沈老先生之言,我不免一喜, 莫非盖老已在准备《张》剧的唱段了? 于是, 我特地去拜访盖老, 以便探探消息。
果然, 沈玉奇所讲是实, 盖老已经在为《张》剧作准备了。那天, 我们说了一些有关《张》剧的事后, 便天南海北地闲扯起来, 我们说到, 京剧武生, 向有南北之分。北派武生如俞菊笙、俞振庭( 菊笙之子)、黄月山, 我生也晚, 未及亲炙; 南派武生如李春来、赵少廉( 名旦赵君玉之父) , 我也未看到。南北派武生最老一辈的面貌艺事, 我都没有赶上, 连听到的也不多。原想对盖老请教, 继思盖老年龄亦仅大我十余年, 上面这些人, 他也不会怎样熟悉。最重要的是将南北两派的特点作一对比, 然后再把南派中的盖派, 放到应有的位置上。于是我先从北派武生杨小楼谈起。
提起杨小楼, 盖老很兴奋, 他先谦虚地说: “ 我虽是‘内行’ , 不是杨派武生, 我知道得不多。我幼年时在天津看过尚和玉的戏不少。您虽是票友, 见多识广, 您谈杨, 我谈尚, 尚和玉也是北派泰斗, 两下一对, 多少对出一点名堂。您说怎么样? ”
我谈到: 杨小楼演戏, 最大特点是“ 武戏文唱” ,这是大家公认的。他演《挑滑车》, 开打后, 背后四面靠旗, 一点不乱, 这是头上的功夫, 演《铁笼山》的“ 起霸” , 左右腿分别抬高画一环形落地, 两腿环转, 如用圆规画出两个圆弧, 这是腿上的功夫; 演《长坂坡》, 台上金鼓震天, 他摆好架子, 纹丝不动,好似一座石雕像, 起码有半分钟之久, 这是“养气”的功夫; 至于念白, 响亮、爽脆, 唱腔简单朴茂, 完全和老生区别开来, 这是嘴上的功夫。武戏文唱尤其更要求做到“ 迅而不乱” , “ 文而不瘟” 。杨派特点中我以为这一些都是难能可贵的。
盖叫天《武松打虎》
盖老说: “ 老道( 尚和玉生活严肃, 人称尚老道)的戏路, 和小楼的差不多, 长靠戏气度凝重, 大将风格。举手投足, 极有分寸, 一招一式, 特别好看,就是嗓子不大好, 俊扮之相差点, 但他的杰作《四平山》、《晋阳宫》等戏, 只看到他的优点, 却看不出他不足之处。这也是他功夫到了家的表现。”
我说, 以前我看您的戏, 常常不知不觉会联想到尚和玉。但我从未听说您师承尚门, 取法和玉。现在听到您说幼年看过他很多戏, 怎会不受他的影响? 古人说, “ 耳濡目染, 先入为主” 么。
盖老说: “ 我们学艺, 千万不要迷信‘名师出高徒’ 这句话。试想天下之大, 名师之多, 辗转相求,总能求到, 但以后就要看你自己了。你自己的资质如何, 努力如何, 都是问题。名师能保证出高徒么? 譬如我承大家谬赞的一点薄技, 老实说, 绝大部分是我自己‘悟’ 出来的。至于师傅教我的, 只有十之二三;自己创造的, 倒有十之六七。因此, 我的结论是‘名师易求, 佳徒难得!’ ”
接着, 盖老回忆道: “ 我幼年先学老生, 开蒙戏是《打鼓骂曹》。我感到我天赋嗓子不亮, 音色又差,唱来没有韵味, 征得师父同意, 才改武生。又因身材不高, 演长靠戏没有大将风度, 又改为短打。我青少年时, 最喜演陆文龙。因陆文龙虽勇冠三军, 却尚在幼年, 不披大靠, 不戴头盔, 种种条件对我适合。这都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盖叫天《八大锤》
我说, 我回想在小学读书时, 就看到戏考上印出您的陆文龙戏装照片, 真是太好了!好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出来。一进中学, 就慢慢悟出: 您照片上扮陆文龙使双枪的几个架子, 有如书法名家, 铁划银钩,线条挺直遒劲, 造型漂亮大方, 角度尺寸, 不能差毫厘, 简直是高标准体操动作的范本。李春来我没有看到, 但您的腿上功夫, 可与杨小楼媲美。前面所说陆文龙的戏完全可以看出, 一腿架枪, 一足直立, 兀立如山, 英姿飒爽; 可惜我没有看到您此戏在台上演出。否则, 顶上雉尾和车轮大战都大有文章。拿雉尾比杨的靠旗, 车轮战比杨的开打, 更可以具体谈谈头上、手上、腿上各种功夫。但举一反三, 我想您和小楼,一定是“ 异曲同工。”
盖老笑笑说: “ 我哪比得上小楼? 您夸我也太过了。我就说说我自己的体会。我认为‘踢腿越低, 功夫越深’ , ‘出手越短, 动作越快’ 。小楼武打, 大开大阖, 可也讲究‘迅速准确’ 。我天赋条件和他不同,所以我方才讲‘踢腿越低, 功夫越深’ , 因为我演的多半是短打戏, 这也不能一概而论。”我就问: “ 您对杨瑞亭的‘朝天蹬’, 周瑞安的‘一条腿’以为怎样了” 盖老说: “ 都是腰腿上的功夫, 不容易。周瑞安学小楼, 很有几分象, 可惜他只有一条腿, 右腿差劲, 要有两条腿, 差不多就是第二杨小楼了。”
我说, 您演的《恶虎村》和小楼演的都是有名杰作。我都看过, 大家都非常看重。夜行‘走边’ 一场,似乎过去谈它的人也很多。您俩所演, 都是后学典范,各有千秋。我所谈的只是一个极小的‘ 踢鸾带’ 的问题。南派武生, 似乎踢鸾带次数太多。小楼当然也踢鸾带, 但不象一般的频繁。您踢鸾带固较小楼多, 却比一般少些。一般演员是否故意在卖弄鸾带功夫?
盖叫天《鄚州庙》
盖老说: “ 踢鸾带表示要登高越岭, 上下楼梯,尤其夜行崎岖小道是必要的。索性把带端束起, 要损害装束的美观, 所以鸾带下垂, 也是增加姿态的一种方法。而过多踢带, 倒显得寒碜。至于小楼对此轻描淡写, 我以为和他的‘武戏文唱’ 是分不开的。”
以后盖老又谈了“ 悟” 的问题。他说: “ 大家都知我焚香打坐, 无关宗教信仰, 我看到香火烟云袅袅,百态千姿, 就想把它融化到戏里面。京剧武戏上许多动作, 都是由中国古代的舞蹈演变而来。戏里的‘起霸’ 、‘走边’ , 都是整套的舞蹈, 象征着一定的动作。我创出的舞圈、舞带都受了香头上烟云的启发。我看不懂古籍资料, 于是鸟飞、鱼泳、兔跃、蚓伸,甚至于香烟冉冉, 都成了我的借鉴, 把它运用到舞蹈中去。但这些都是我自己‘悟’ 出来的。北方人家中堂上常常挂着‘精、气、神’ 三个大字, 我觉得无论学戏、学拳棒, 甚至于有人还把它包括了学书、学画,对这三者都要讲究。但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气’。我焚香打坐, 就是练‘气’。‘气’要沉得住, 用得出, 否则什么道理都‘悟’不出来……”
盖老讲到这里, 我忍不住插进他的话说: “ 小楼也喜欢焚香打坐, 道理和您一样。您讲的‘气’ 实在是一条重要的原则, 和杨是英雄所见略同, 可是实践起来却不容易。我把南派、北派分得太清, 古人说,‘门户之见’ 总嫌太深, 将来这条鸿沟, 迟早会消除。我们在接受文化遗产的基础上, 共同创新, 那不更好吗?”
盖老说: “ 艺术上应容许多种流派同时存在,互相学习, 相得益彰, 这就是‘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 。”
( 王立均整理)
戏剧报 1985-06
京剧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