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 软(外一篇)| 朱以撒
暮秋,经过这一大片河滩的沙石地,效果比春日好多了。已经通体枯黄的芦苇枝条,头上都顶着一丛丛的银灰色芦花。时光使每一株芦苇的生命都达到极端,以柔软出现,毛茸、蓬松,还有一种轻如蝉翼的分量。
顺从着风力,像敷衍开来的云层,夕阳打在一部分芦花上边,看着有些恍惚,这些全然在自然环境中生生死死的植物,走到生命的终端,可以说已修成正果了。再过一些时日,许多芦花将随风飘散,风把它们的子孙携到天涯海角,开始新一轮的生命旅程。
如果不是有事,真想停下车来,剪一束芦花,带它们回家。
一种毫无人工介入痕迹的植物,要走到这一步,可以想见生存的艰辛。青年时代结束后,我越发喜爱柔软之物,比较松竹梅的坚硬,我更对芦苇有好感。
柔软是一切生命际遇中最原始之性,以适应著称。如果这一大片芦苇改插旗杆,美感肯定是另一类。柔软的腹中,显然潜藏着生存的策略,否则,无数次狂风从此处扫过,早已荡然无存。当一个人坚硬的笔尖与这些柔软之物猝然相遇时,的确有一种顺服的美感升起。
有时返回老家,会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庵里走走。仅仅一墙之隔,把嘈杂的市声隔在另一个世界里。眼前清幽静谧,有袅袅暗香浮动。有一位我少年时的出家妇人在这里度着晚年。
当年她住在与我隔壁的邻居家中,静静修行。家中收拾、涮洗得一尘不染,从不与街邻有瓜葛,也不高声大嗓。一个人诚心向善,许多言行就简洁而且低调了。
那个时节,人性中充满着冲撞、对峙的坚硬,她看起来就越发轻柔了。有的人是不可改造的,她的柔性就是如此,尽管事佛的仪式停了下来,落满尘埃,但是她的内心一定在继续着,没有放弃。
她以一种柔软的形态,不动声色地继续自己的精神生活,在成群结队的人甩动着有力的臂膀疾行,她的徐缓迟疑一眼可见。她干脆住到庵里,心境环境更为默契。几十年过去,有不少人如风中树摧折委地,而更多像她这般柔软的人留存了下来。
肉体是物质的,物质是时光的信物,时光最终让生命破绽百出,这是没有疑义的。
不珍惜生命,只能从自身寻找答案。我认识的长者多半以教书为业。这些上一辈的教书先生,此时已垂垂老矣。当年将智慧和知识传递给众门徒时,站在讲台上,一副挥洒自如状,善于板书的右手,在黑板上三下两下,文字奔涌而出。
静坐下边的听讲者,会心对视,充满钦佩。一个场景改变了,肯定是与这个生命的能力相关连—过度的劳心、劳力,以为青年时期生命透支满不在乎,结果许多疾患都热闹地集合到了人生的晚景。这个最需要安息静养的时日,变得举家不宁。
一位师长坐在床里,盖着被子吃鱼,与我断断续续地说话,品咂鱼骨后信手就扔在床下。这个举动,我判断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围,我的心里难过起来。完全可以追溯到当年的生活目标,把自己当作一匹不知倦返的马,承载生理限度以外的劳作,促使自己成为一名硬汉。
当年不按生命科学的规则蛮干,如今病痛缠身。
我们常说人赋有睿智,不会在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实际上我们已经多次被绊倒。淮南王刘安说得痛快:“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而尽其乐。”把两种毫无可比性的生命放在一起,让我们看到不同的生命过程,不同的生存方式,都能尽其圆满。想来,遵循生之规则者,善莫大焉。
除了对命数的敬畏外,对于自然界外在情绪上显示出的风水、阳光、雨露,我都持抱敬畏之心。我向来在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前采取了躲避、顺应的策略——我通常是一位旁观者,站在安全处,看风来风往潮起潮落。
我在芦苇丛里欣赏到的随风俯仰舒展自如的美感,这种姿态一直让我迷醉。是否都要像遮挡风沙的木麻黄那般伤痕累累?每个人的答案都是截然不同的,它窥探着我们隐秘的内心。
很庆幸的是,我们居住在这个滨海城市,靠山而临水,风起而水涌,周而复始地为我们直接地体验,不能不说是大自然有意的昭示与启迪。
此时,应该看得更清晰了。
南方很难看到空巢。
茂密的枝条浓郁的绿色,总是把内部遮盖得严严实实,让人的目光难以穿透绿色进入内部,因此弄不清绿色的内部隐藏着什么秘密。这种遮蔽是没有季节性的,无论是春夏或者秋冬,一概如此。但如果冬日去北方,空巢就很清晰地进入眼帘了。
夏日过了,秋日来了,晚秋萧瑟,叶落纷纷,成群的鸟就离巢远行了,它们到温暖的南方,重新筑它们的巢。而留在北方的巢,随着叶片落尽而暴露无遗,北风扫过来,大雪压下来,巢日渐衰败破落,像一堆乱糟糟的垃圾。
空巢是没有什么实用意义的,空巢能让人回味,让人感到淡淡的怅惘。空巢是时光的脚印,时光走得越远,这个脚印就越模糊、残损,到了一定的时候,那些还带着羽毛的枯枝就不断地掉落下来。
有一个日子,我应朋友之约到一个村子里散心。村子很大,人迹却稀疏。现代气派的住宅一座接着一座,可是大多房门紧闭,闻不到鲜活的人气。我感受着它的豪华,也感受着豪华中的枯寂。朋友说不少房子没人住,只是每月请人来打扫打扫罢了。问及这些人哪去了,说是到大洋彼岸淘金去了。这使我想起了空巢。只不过在这里,空巢已经成了一种象征,象征着主人的富有。他们有意设计这一个个空巢,为的是给别人看。他们在这个豪华空巢筑好之后,一阵热闹,又再度远走他乡,回到彼岸那个要寒酸得多的客居住所。他们把异乡当作了故乡,留给老家的是一个华丽的空壳,像蛇蜕一般,闪动着银色的光亮,只是没有生命在内。风吹过,什么响声都有,就是没有生命的吟咏。让我奇怪的是它引起了留守本土的村民的歆羡,似乎村子的形象就是这些空巢,好像自己被生活大大地亏待了。其实他们日子过得也不赖,打打鱼做点小生意,一家子和和美美。但是他们满眼都是别人的空巢,算计着自己何时也能拥有一座空巢,牵引住来往行人的目光。
有一类空巢是我常会在旅行途中顺便走进的。在一些古旧的四合院,一代一代地繁衍,人丁兴旺,曾在某一些日子里达到饱和,一天到晚都充溢着几代人或稚嫩或昂扬或浑厚或深沉的声响。这样的家族给人的感觉就是旺盛,尽管屋瓦上长出衰草,天井的缝罅漫上青苔,外人还是羡慕这种大家族的团圆、集合,有时就爱上门说说话儿,沾点旺气回去。人们乐于与这种人家接近,缘于这类宅院的欢笑、和睦和协调气息,让人觉得这里盛满了寻常人家生活的全部内容。十年、二十年过去,这些宅院明显萧条和空旷了,年轻人都走远了,去追求他们的梦。外边世界要比老宅广大得多,使他们的才情得以无限量地扩张。只有年关将近,他们才像候鸟般返回,使老宅重新焕发生气。只是新春末了,他们又离巢远行,继续新的里程,老宅又一度归于岑寂。越往后,他们返回的次数越少,一次又一次难以聚齐,不是少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而老宅也有不少地方颓了倾了。前尘梦影交迭,旧时月色重来。有的老宅因着这些远行者的声名,贴上了名人故居的标签,引得四面八方的人来参观。但岁月的风雨已把老宅摧残成千疮百孔的空巢,在飘摇中任人指认、品评。有些人记住了,有些人以为和自己无关,看过以后也就淡忘了。时光越往后移,这类空巢越多。人们寄寓的心愿,似乎教化的一部分内容,就由空巢来承担。譬如我们会说,某位名人就是从这里走向世界的,提示人们不要忘记了这个起点。
南方是游移的放纵的不安分的,这使得许多人居无定所,没有固定的温馨的巢。他们的巢总在路上,是背上那个移动的壳子。没有固定居所的日子就是漂泊的日子,漂泊的日子更多一分风险和一大串求知数,匆忙仓皇,在急切中穿行。可是有些人恰恰适应这种节奏,这大致可以追溯到古人游历的风尚、仗剑而行四海为家、天当被地当床的浪漫主义情怀。现在年轻的漂泊者正在重温这一壮举。只是日子变得越发实际,其中滋味若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每次冬天我到北方,都要目击空巢,这是北方空间中最能吸引我仰望的目标。空巢在瑟瑟寒风中发抖,谁也不知道它们的主人是鸟类中的哪一种,更没人关注它们年复一年的变化,我只是在目击时荡起淡淡的思想上的涟漪。但愿来年春天,里面能传出雏鸟们参差不齐的欢叫。
朱以撒老师是一位著名的书法家,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他也是一位优秀的散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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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读写》约稿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