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小说|南希:多汁的眼睛

时间临近深夜。木匠睁着眼在床上仰面躺着,已经好几个小时了。一个多月前,他从监狱回到家就开始失眠,其实他有这个痛苦的毛病已经很久了,要追朔到入狱之前。
木匠想起八月间那天深夜,他是怎样“咣噹”一声被推进监狱的。他戴着手铐,走在长长的走廊上,一左一右两个狱警,把他夹在中间。他被带到一个黑暗的小牢房,因为看不清里面,他站着不敢动,站在身后的狱警很不耐烦,拉开弓箭步,以偏腿上马的姿势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下,锁上了铁门。没人听见他摔下去的声音,那声音被拉铁门的巨响掩盖住了。其实那一声很响,木匠应声掉了一颗牙。地面给予他牙齿的反弹力,如一片细嫩的草苗被重重地砸在一块石头下面。这个沉闷的声音对于他的精神是一记重击,它像一声雷,接下来的是大雨。实际上那不是雨,而是水,血水。他鼻子上流了血,红艳艳地糊了一下巴。
木匠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碰到一张床,又闻到了一股地下阴沟的味道,又臭又闷。
突然,有一个声音说: “欢迎!”木匠吓了一跳,原来上铺还有一个人。如果不是一双眼睛在发亮,木匠很难把他从黑暗的背景中辨认出来.
“顺便说一下,我叫迈克。我是个晚期失眠症患者。你呢?你叫什么?”那人又说。
木匠盯住那个黑影子看了几秒,犹豫了片刻,没吭声。他不敢睡,怕半夜被人扼住喉咙掐死。他坐在那里,黑暗渐渐淡了,又过了一会儿,牢房里东西的轮廓浮现出来。天亮后木匠才看清,睡在上铺的是个白人,他皮肤白里透灰,下眼皮有两块青淤。此人名叫麦克,穿着红色囚衣的样子显得有点邋遢,但神态中有一种亲切。他的身材高大,额头宽阔,头发胡乱蓬着,他的眼珠界乎碧绿与湛蓝之间,在不经意的一瞥似乎也饱含神秘的信息;他五官秀丽,嘴角上总挂着说不清是轻佻还是轻蔑的含糊笑意,木匠相信很多女人会为他神魂颠倒。听说他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心理医生,因卷入一桩毒品命案入狱。
隔些时候,木匠脸上的伤口愈合了,只有鼻梁上的一道疤比别处的颜色浅很多,乍一看像鼻梁骨露出了一段,配合那颗豁牙,落疤后使他的样子痴呆中带一点凶残。一天,狱警对木匠说有人探监,他吃了一惊,他妻子苏珊娜己经很多天没来看他了。苏珊娜走进会客室,隔着铁栅窗坐下。她问他在狱中的生活,他跟她大致地说了说。她把手放在铁栅上面,朝木匠看看。他想到她要跟他握手。
他沉默着,他觉得这时候他的脸色一定是愚蠢,惭愧,呆板的。
因为戴着手铐,不愿意拿出来,怕她看见,又不可能不握,他就两只手同时放过去。她用眼睛叼住了它们,迅速看了他一眼。
她的一只手指轻轻一动,动作非常轻微,仿佛不愿被人发现似的。她握了一下木匠的手,特意不让手指碰到窗上的铁栏杆,那上面薄薄地蒙了一层灰。她还是被弄脏了,她把手指弯曲到手心里绕着圈擦干净,结果把整个手掌都弄脏了。她把手放回膝上。她问了房间里冷不冷,有没有烟抽。
这天木匠失眠了。他许久没有认真的失过眠了,很新奇,也很激动。他站起来,在窄小的空间里急躁地转悠。牢房后墙上有个小窗,掂起脚跟方可勉强能看到院子里。其实这周围也没什么好看的,到处是高墙和一些简陋而坚固的房子,离最近的小镇也有几百英里的路程。他们什么信也收不到,就像被世界遗忘的人。木匠望着窗外,叹了口气,对麦克说,今天我妻子来了。。。
“你为什么被抓进来?”麦克问。
木匠撇着嘴,苦笑了一下,嗓子眼用了一下力,才沙哑地说出口:“我打残了一个人,他对我老婆不怀好意!”这一夜他讲了许多,苏珊娜如何因为木匠有手艺而且能够带她到美国,就很快地答应了婚事了;婚后没几天木匠就先来了美国,两年后苏珊娜才得与和他相会。他说得出神了,想起了苏珊娜美丽的眼睛。他没有对麦克说出这个意思,对妻子的美丽,木匠一直保持着高度警觉,他只说了三个字:“她很美!”
能够跟人谈一谈苏珊娜的感觉真好,这天晚上木匠居然能睡着了。第二天睁开眼,他顿时就感到了一阵神清气爽,很久没体会过这样的一种大舒坦和大自在,说不出来的宁静、美好与生动。他和麦克都有失眠的毛病,每当这种时候他们就会聊天。回忆苏珊娜已经成为木匠狱中漫长枯燥生活中的一部分。两年过去了,这时,麦克已经像老邻居那样谈论木匠的老婆了,麦克可以说出苏珊娜的籍贯,身高,体重,口味,爱好。
有一天,木匠又谈到苏珊娜,说他们老是吵架,有时吵得凶了,木匠就出手打老婆。
“你脾气倒不小!”麦克见怪不怪地笑了笑。“你们结婚很久了吗?”
“到年底就已经五年了!”
麦克说:“你不应该打太太,你应该让她说话,你应该停下来,让她把话说完。”他很耐心地解释着。
“我干嘛?她是女皇吗?”
“当然不是,但是在你急着发火的时候,你应该知道叫停,你应该停下来,让她把话说完,你再重复一遍,以便真正去听她在说什么。”
“夫妇在吵架的时候,都忙着说自己是对的,根本不会去听对方在说什么。很多夫妇都是因为这样的争吵而吵散的。真正的解决问题需要耐心和留意。”
“在床上她总是不让我碰她,却跑出去跟那个瘸子喝酒。”木匠仍然愤愤不平。
“就因为跟那个瘸子喝酒,你就把瘸子打残了?你这是嫉妒。”
木匠觉得可笑:“我嫉妒?嫉妒那个瘸子?”
麦克接着说:“嫉妒是一只小鸟,它飞进了人们的心窝,在那里筑了巢。不管她跟那个瘸子是怎么回事,我敢肯定他是一个好的听众。你平时总跟太太发火,还打她,她当然会郁闷和愤怒。愤怒是夫妻不再做爱的主要原因。你应该试试,每天留出时间夫妻相处,这样会帮助重新沟通,随着彼此沟通了解,性生活就会得到改善。她会原谅你的。”
“我明明在她包里看到一份报纸,上面是一条征友广告”。
“那张报纸不能作为证据,那只是一个信号。一个求助信号。”麦克又说:“相信我,我是心理医生。”
木匠头一次听到这种话,他沉闷了一会儿,又说:“她总说我忽视她的存在,可是女人在床上才有存在,平时我忙得很。我是一个高级木匠,或者说,我在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高级木匠。我喜欢挑选木头,喜欢在为一块非常好看而又好用的木头做设计,付出创造性的努力。可是我却要用每周大部分的时间去做糊口的事,我的困难是,我需要整块的时间来完成一件家具,我需的不是零七八落的小段时间。苏珊娜却总是闯进工作间,说需要装一个风扇或者空调,要么是小孩哭了,丈母娘病了。要我马上放下手中的一切。到了周末,她就总要我陪她出去,我不喜欢去公园、商店和电影院,那些地方去几次就够了。老去有什么不同?我不喜欢她因此在床上拒绝我,她不想做爱,当一个人没有什么反应的时候,你是可以看出来的。这不是报复我是什么?”
“你们可能很爱对方,可是被你们被生活的责任所累以至于无法冷静地想清楚。”麦克最后说。
后来麦克出狱了,走时答应在木匠儿子生日时,替木匠送去一个礼物到家里。麦克走后,没人能跟他谈谈苏珊娜了,他感到了空前的寂寞。
木匠一个月前从监狱回到了家的时候,苏珊娜没在家。他从早上等到中午,猜不出她去了哪里。
他终于看见了纸条,或者是信,他看了一半,弄不懂那张字条在说什么。他又一次出去找,不一会就走得汗流浃背,周围的一切都使他感到烦躁。第二天他又跑了一天,像第一天一样劳而无获。到了晚上,他累极了,在沙发上沉沉入睡,半夜里却又被一种噪音弄醒。他家后院挨着一家餐馆,这家餐馆半夜了还在炒菜,服务员用对讲机向厨师传达顾客点的菜,顾客的声音和餐馆放的背景音乐也会顺着对讲机传过来,还能听到厨师骂服务员的声音,响亮而有力。
既使在似睡非睡中,木匠仍能听见各种声音,顾客的欢乐声穿过地上如水的月光,传到木匠的床前。那喇叭里传来的低沉鼻音依稀可辨:“5号桌要的炸薯条好了吗?”餐馆在夜里两点半才左右关门。到了三点左右,又传来了一阵阵铁桶撞击的声音,那是厨房的杂工往外拖着沉重的空啤酒桶,那些人一边踢打着酒桶,一边吹口哨,这些噪音到了五点才结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木匠好不容易朦胧睡去,窗外又传来送货的汽车声,再过一会,就传来了清洁工打扫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各项声音交替的间歇,他隐约听到一种尖细的哀叫声,像一只蚊子想要落到人的脸上,又好像女人尖细的哭声,那好像是苏珊娜的声音。他记得以前回家时,常会听到房间里传来阵阵对话声,并夹杂着笑声,好像不止两个人在说话。推门进去并没有看见别人,他疑惑地问苏珊娜,你在跟谁说话?她摇摇头。有时,他走进卫生间,看见她对着镜子微笑或做鬼脸,或者穿着一件买了很久,却没见她穿过的衣裙,对着镜子出神。或者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她一旦发现他,便装模作样地说:“啊,我在跟猫说话呢!”
的确,她经常跟猫讲话,有时能讲上几个小时,用西班牙语。因为她的英语不够好,又没有别人跟她讲话。有时他听她站在窗户旁不停地呼唤:“咪咪,咪咪,我的心肝!”可是他从没有看见她的心肝,它总是一看见他就逃,急忙躲到什么东西的下面,因为他动手打过它。
他的脾气不好,他太忙了,他一找不到东西,就开口大骂,越说越气,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好脾气的苏珊娜总是能把那个东西找出来,递给他。可是他的无名火还是没有发干净,他就接着骂:“我在外面作牛作马,你在家都干了什么?不会是背着我见什么小白脸吧?”
她总是吓得乱逃,不然就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坐在马桶上,两个手心托着脸颊,看着自己白白的肚皮。苏珊娜有一双聪明而又漂亮的眼睛,人们说那是一双“多汁的眼睛”(“juicy eyes”)。她的目光快乐而又清澈。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忧郁遮住了这双眼睛,既没有愿望,也没有忧伤,更没有欢乐,像一眼不喷水的温泉。她的目光常常会停留在窗子上,门一响,她的睫毛就会动弹一下,露出注意的神色。当她看到丈夫时,脸颊便会苍白失色;她那快乐而又清澈的目光,就是她的魂,就看不见了。
有一次,她对他说,咱们分开吧?
他笑了,是冷笑:“你?离了我你能到哪去?”
她不让他在床上碰他,这下他真的火了。
他还在她的包里发现一份本市报纸,在报纸的个人信息专栏里,用红笔圈出一则广告:“成功银行家觅聪慧、性感女性体验乐趣和浪漫。请自愿。”
他的肺都气炸了。他开始跟踪她,发现她常去的地方总有一个叫汤姆的瘸子。有一次,他终于撞见汤姆在酒馆里跟苏珊娜讲话,两人都坐在吧台上。麻脸的瘸子汤姆正在对苏珊娜说着什么,而苏珊娜则胸脯起伏,娇滴滴地转动着眼睛,快活地笑着。木匠当时一昏头,就把汤姆的另一条腿也打瘸了,也把自己送进了监狱。
“你从来不听我讲话”,他想起苏珊娜在字条上的这句话,懵懵懂懂中立刻起身,从客厅茶几上捡起纸条,开始逐字读下去:“麦克能听得进我的话---我的话,他能懂!”木匠对着空气高声骂了一句:“他懂个屁!傻婆娘!还不是我告诉他的!”
现在木匠敢断定,那个娘娘腔的混蛋麦克,以他从木匠这里得到的对苏珊娜的“了解”,骗了苏珊娜的心,那个瘸子汤姆做不到的,他麦克做到了------他拐走了苏珊娜,带着他一直挂在嘴边的“一大笔钱”------鬼知道他到底有没有那一大笔钱?
“我走了,不要找我。我要想一想,今后怎么办?”苏珊娜在字条上写了最无情的结论。
木匠睡不着觉了,他怀念那个混蛋,那个把他老婆拐走的混蛋迈克,没有迈克,没有跟迈克谈谈他的老婆,他在狱中就无法正常入睡;而正是他的叙述,使迈克了解了苏珊娜,爱上了苏珊娜,迈克出狱后看见了苏珊娜,才知道木匠没骗他------他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木匠被自己的结论吓坏了。他浑身燥热,呼吸短促, 痛心,委屈,嫉妒等种种强烈的情绪像一群老鼠似的汇集在他心口,直到他一偏头,看见一大滩黑色头发在白床单上。是他的辗转反侧惊扰了它们,使它们不安地落下,又爬上了他的脖子和肩膀,并在半夜纠缠他。他知道他又失眠了,失眠跟癌症一样,它们来了就不会再走。凌晨三点,在他辗转和疲惫到了极点的时候,他放弃了全部的耐性,离开了床。他已经不适应睡在自己的家里了。
他绕着房间来回地走,接着,又走进车库,想看看那些木匠工具还在不在。于是他在车库里叮叮噹噹干起了干木匠活儿,这声音没日没夜地响了几天,搅得四邻寝食不安。渐渐的,他们开始注意到,那件他连夜鼓捣的东西越来越大,终于,有一个木头小房子在他家草地上竖起来了。
他造的这个小木房成了市内大新闻,商人从这里发现了商机,有人专门为了他排了一个电视广告宣传片------“造价最低的实用房,单身贵族的最佳选则”。这种被小房子因造价低廉适合了市场的需要,在经济危机的低靡气氛下,被称为“2011 year Cell”的小屋供不应求,已被订购到了几年之后。新闻记者们成天围着他,甚至要求钻进他的小木屋“体验居住”,他们还翻看墙上那个日历卡,数着那些被红笔圈住的数字。有二十三个红圈。“我整整二十三天没有睡觉了,你们不能理解一个失眠者的痛苦。”
虽然已经自由了,木匠还像住在监狱里那些孤独的人一样,茫然地觉得不对劲,他深陷在孤独里,无依无靠,并为此慌乱。他本应该庆幸的,很多人出狱后找不到工作,可是他有事作能挣钱也不快乐,没有苏珊娜的家是沉默的,就像没有上帝、没有邻里、没有参照的孤岛。他缺一盏灯,照亮那个沉默。在这个房子里,他终究是个过客、是个不相干的借宿者。
木匠白天忙着造房子,到了晚上,便躺在床上焦急地等着睡意来临。有时他觉得自己开始往下沉了,往水里沉,往温暖的静谧的深水里沉,鱼在身边游动,水藻缓缓地漂移,可是每当他到了那个睏的临界点,他就清醒了,接着又听到百叶窗发出的砰砰声,小货车吱吱的刹车声,酒馆传声筒的叫嚷声。他想起了麦克的话------当你睡不着,满脑子念头时,你就马上坐起来,把它们写下来------那些念头一旦被你写下来,它就摆脱了你的思绪,你就会释然了。
他马上站起来,在一张纸上写下:苏珊娜,我是爱你的!
写完他重新躺下,地板上街灯的影子、院子里树的阴影,又爬进了他的半闭半睁的眼睛。他几乎绝望了。他又想起麦克还说过,“当你睡不着,就想象着你正处在使你能安睡的环境”。木匠觉得只有在监狱那样的环境里,他才能睡着。他做出的小木房与监狱里那个小牢房,不是有几分相似吗? 这个想法使他灵机一动,他起身,下床,在从监狱带回的衣物中找到那件红色囚衣和那副手铐,一一穿戴好,梦游似地走出房间。
院子里的小木屋因为月亮的照耀,竟像宫殿一样美丽。他很快地钻进了小木屋,把身子一节一节地放平,那双多汁的眼睛再没有出现,那些恼人的声音果然远离了他,困倦像影子一样爬上来。他当真就睡着了------睡得跟死人一样了。
不久,就万籁俱寂。而一场百年未遇的超级雪暴,就在这个夜里悄悄地来了,但是木匠已进入风声所不能及的地带,至于那些令人震颤的骇人风声都好像被一种宁静柔软的棉花包裹住了。这一夜他没有受到噪音的惊吓,他的神经质地优良,它的耐力和弹力都是惊人的。这段时间失眠对它的抻拉,并未使它断裂一丝纤维,它完好无损地复了原位,长出了绿叶,而它的花朵要在木匠睡熟之后开放。他梦见了苏珊娜,听到她说“I love you…”,他回答她,我也爱你!他吸溜着鼻涕,嘴里发出喝粥般的声响。
第二天的报纸上登了一条新闻:“一场二百年未遇的超级风暴昨夜袭击本市,造成七位流浪汉倒毙街头。有一个刚出狱不久的释放人员亦死在家中。实际上,他不是死在家中,而是死在自家房子旁边的小木屋里。这间木屋很小,其规模像一般居民住宅后院的杂物屋,仅够一人蜷缩其中,此人身穿红色囚衣,拷在没上锁的手铐里。警方排除了被人谋杀的可能。”
法医说,每个人都有失眠的时候,木匠失眠了32天,只是他在大风雪之夜悲惨地入睡了。

南希简介:王燕宁,女,笔名:南希。 北京人。曾任记者、编辑。现居纽约。曾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影评、剧评、随笔,著有长篇小说两部,中短篇小说若干,获多个小说及散文奖项。各类文学作品散见于海内外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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