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绿雪斋”到“绿雪斋” | 汤世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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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有些事,似乎总有暗通款曲之处。于湧君告诉我说他要新出一本作品集时,我正在家乡长江边上,闲散度日。每天无非朝暮晨昏都去江边走走,看大江东去,赏青山如屏——它们似乎都一动不动,非有心,很难看出冬夏雨晴间究竟有些什么异样。货轮和游轮见天都在开行,看多了也难免熟视无睹。偶尔有一两群江鸥,十来二十只,成一字地向上游飞去,于青山江流间,洒下晶白如雪的身影,让人心里某种莫可名状的情思,倏忽间也明朗地飞了起来。暮晚,闲游了一天的云影霞彩,浓酽到似乎怎么都化不开,又瞬间变幻无穷,倏忽即逝,叫人忆起短短一生经历的种种,于细嚼慢咽中,有了别于往常的回味。说起来,回到这不知该属几线的小城,离繁华离热闹远了,离山水自然倒怎么都近了——关在空调屋里虽也凉快,到底没有让一阵江风吹到身上舒坦。何况有一些燥热,是再好的空调也化解不了的。
——这点小感慨,“绿雪斋”主人于湧、习梅英夫妇,想必会赞同的。
早年所知的“绿雪斋”,是祖籍河南辉县的李霖灿先生,抗战时就读于西迁昆明的国立艺专时,为自己取的斋号。偶然去丽江写生,让玉龙雪山苍绿的原始森林与亘古白雪共同营造的那番绝美,震撼得心颤拜服,竟至不舍离去时,霖灿先生还是个二十出头的艺术学子。却从那时开始,直到成为著名艺术史家、纳西学学者、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终生对那片莹莹“绿雪”梦萦魂牵,如他自己所说:“前半生玉龙看雪,后半生故宫观画。”如此或可说,与玉龙雪山的一次偶然相遇,便改变了他的一生,让他由一个纯粹的画家,一头扎进纳西语言研究,给后世奉献出了世上第一部《么些词典》(么些,今纳西族旧称)——自然的美,自然造就的文化力量之磅礴深邃,端的不可小觑。
李霖灿(1913-1999)
早年,我从霖灿先生当年作丽江行时的老友、纳西族文化学者周善甫先生那里,读到他的一篇短文,起心要在我主持的一本小刊上用用。善甫老说,最好能先征得霖灿先生的应允。于是按善甫老给的地址,给霖灿先生写信,自报家门,奉明事因。霖灿先生竟郑重地以一纸小楷复我,称我“乡亲”,说很想回丽江看看,就让文字先回吧。我喜不自胜。后来才知道,先生的那个地址,正是自称“信使”的于湧君所告。霖灿先生因年事已高,终未能了却再看一眼玉龙绿雪的夙愿,好在于湧君作为先生的弟子,从上世纪80年代起,便揣着先生的“绿雪斋”斋号,在丽江,在云南,一待就待到了如今——每有懈怠,便如与霖灿先生相对,不敢懒惰。亦在那番坚守中,得与聪颖贤惠的纳西才女习梅英相识,终至喜结连理。若霖灿先生的在天之灵知悉这一切,想必是欣慰的。
那欣慰,自不止于出之近代篆刻名家曾绍杰先生手书的那帧“绿雪斋”墨迹,从海外漂泊回来,一直传承到了如今,更在于湧以他的孜孜矻矻,一直在艺术小道上萧散跋涉,拿常人意想不到的各种材料,包括采撷自大自然的,甚或是他人眼里的废料,成就了一系列艺术作品,演绎着人与自然的须臾难离,引发了艺术界及更多普通人的惊叹——你所热爱的东西 ,有一天终会来拥抱你。
十多年前,我初会于湧和他的艺术作品,还在他坐落于丽江黑龙潭边的“丽江雅集”(上图),一个虽是新行打造,却古色古香的土坯墙小院里,就着为因应梅英一名而种的几株梅树的花荫暗香,一读再读于湧的诗思巧慧。他不是那种醉心功利的人,亦无“振拔尘滓,自致封侯”之心。人都苦于日子之短,时间其实是既可挤压出来,也可大把虚度的。跟他相处,常常,也只是茶席围坐熏香品茗,说些闲话,而“大街小巷和花园都从我的茶杯中脱颖而出”(普鲁斯特语)。
一晃这么些年,于湧的作品,渐至从丽江走到北京,走到英国,前几年,又受邀落户于春城昆明的母城官渡古镇,辟开了另一番天地。人既安顿,便诗思蓬勃,佳作迭出。于湧亦顺理成章地,受聘为云南艺术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校外行业导师、昆明学院客座教授。
艺术界的专家,尽可从不同的角度,去解读于湧的创作。而在我眼里,山水皆是自带禅味的。你要与禅味深藏的山水成为知己,必当先与它坦诚相见,以臻相知。于湧在丽江,先是做了些别的,看似并不与所谓艺术创作直接相关的事,诸如收藏民俗旧器,开办云南第一家台资民间博物馆,甚至为了生计,也以极富文趣的方式,或当垆斟茶,聚众会饮,或置锅烩菜,以飨众口,或创设雅集,熏香赏梅。绕来绕去,从丽江到昆明,到底也放不下他最爱的艺术。他的灵慧,洒脱,他对人生的超越,甚至颇有些任性的落拓不羁,只在他面对看似不具堂奥的木石时,方得尽兴挥洒。不妨说,丽江的、云南的山山水水,既给了他艺术趣味,也给了他一方展示性情的天地。而山水自带的,一般人难得颖悟的那点禅味,便也在他的审视、琢磨与经营中,渐次显露。其间长至数年分分秒秒的等待与期盼,虽亦磨人得很,而“等待也是种信念,海的爱太深,时间太浅”(海明威语)。于湧年岁渐长,虽还不好说老,等待的品质倒是一样的——有皱纹的地方,只表示思索的微笑曾在那儿呆过。
弄艺术的目的,远远不止于悦己,更在悦人。当我面对他拿那些原本已毫无美感的旧木料、乱石头及破陶碎瓷,准备进入创作时,往往云里雾里,不知他意欲何为。直到他弄出个大体模样,稍加解说,才恍然大悟。而他每次的灵感来袭,都出自日常生活的触动。其实我喜欢的,正是于湧的简单素朴,不装不作,自度我也是那样简单的人,别无所求,只爱那些简单素朴的事物,犹如爱惠特曼吟咏过的草叶。
艺术是什么呢?多看几眼于湧的作品,方知艺术即在看似具体也简单明白的物象之外,隐藏着某些深深浅浅的余韵,你得慢慢品味,方有所悟。倘若观者的灵魂丰盈富足,眸中见到的明明只是一方旧木片,几块不起眼的小石子,甚至只是陶窑烧废的形状怪异的残器,野地里随手捡回的浑圆卵石,倒恍惚其间自有日月山水,心中亦便俱是星辰大海。转而更会想到,原来,艺术家独具慧眼地将那些看似无用的石木捡拾回来,又颇具匠心地将它们嵌合为天成的一体,透露的恰恰是他对传统中国美学深厚的艺术修为,以及深藏于每件作品中的盎然古意。霖灿先生的“绿雪斋”是一方匾额,是对他数十年前在丽江遭逢的那片纯净自然的终生惦念与怀想;于湧的“绿雪斋”则是个小小的艺术馆,甚至是一件以一石一座构成的作品——以他独特的艺术制作,勉力把大自然浓缩为一件小小作品,让陷于忙碌疏于深思的现代人,于相对的刹那间,骤然想起生命的来处,想到人生的出发与去向。
东瀛的川端康成说:“时间以同样的方式流经每个人,而每个人却以不同的方式度过时间。”透彻。帕斯卡尔也说过类似的话:“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东西方两个哲人,没商量过,关切的倒都是世人该如何度过短暂的一生。现代生活于有意无意间,将人与自然分隔得愈来愈远。人对得之于自然的生命,以及生命延续所需的一切尽皆来自大自然一事,虽会偶尔想起,寻常倒多是忘记,仿佛人可以离开山水自然,生活到另一个与自然无涉的空无里,可能么?
昨晚,行走在江边步道上,暑热袭人。还没出伏,人们已在盼望秋天了。听说过两天就要立秋,看了几眼江边的桂花树,花苞还不见影。梅英在电话里说,于湧见我每天都在长江边踱步,说也要来看看这条大江。我揣摩,祖籍烟台在台北生长的于湧真想看的,或是另一条与长江一样源远流长的、以屈原为正典的中国文脉气韵。于是想到,我每天所见,就是书里或诗里常常都爱写的,那种让人喜出望外,也或者常常让人爱恨交加的清晨和傍晚啊!不管我在还是不在这里,这样一条大江,于湧得空是必该走上一遭,细细看看的。
——正是三伏天,读着于湧的作品,想起“无用”的艺术和大半个世纪前后两个“绿雪斋”的故事,到底还是在溽暑中拾得了一片艺术的清凉。
2021.8.5 于夷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