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窝堡
□雪 鹰
第一卷
11
半个月后，也就是汪明魁再次离开蜂窝堡上省城的前两天，为了交换对时局的看法，吴之甫回到了蜂窝堡。这些天来，他反复研读了汪明魁送给他的那两本小册子。起初，他手捧《孔孟心肝》，每读一句，都心惊胆战。什么“满洲之鞑靼，固中国之臣也。当前明万历年间，我中国曾封努尔哈赤为建州都督……岂满洲人为中国之臣，可以夺中国之天下；我中国之人争回中国之地，岂有不合之言乎！”什么“满洲人来我中国，将我中国之土地占去，将我中国之皇帝杀死，自立为君，还要我中国人为臣。他本来是个夷狄，不是我的君，要我称他为君，此所谓君不君臣不臣也。”这些无一不是要清廷赶快灭亡。当他读完，屏息思考，觉得这些言语，无不有理。既然先时的臣子可以弑君自立，那后来的臣子又为什么不可仿而效之呢？不过，让他担心的是这革命党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是不是跟那装神弄鬼、愚弄百姓的洪杨一路货色？在他看来，既然革命，就要成功，如果不能成功，白搭进身家性命那实在是得不偿失。洪杨之所以失败，完全是他们装神弄鬼，企图摧毁中国的道统。在那场历时十多年的战乱中，就洪杨这方来说，并没有吸纳多少社会精英参加，只不过是有效地利用了老百性的愚昧——因为愚昧，所以就很容易被糊弄。他们遭到了以曾文正公为代表的文化精英层的抵抗，并最终被剿灭。在他们所谓的天朝建立之初，曾也网络了一些读书人，也建立起了一些典章制度，由于他们行为本身违背了道统，脱离了实际，这就注定了他们必然灭亡。吴之甫思前想后，他弄不清汪明魁所结识的革命党是一些怎样的人，是否也像洪杨那样浅薄短视，缺乏成大事的才干和气度？此前，他也听过坊间传播的各地会党的事，也听说了什么孙文黄兴，这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有何道行，则一点不知。就目前的形势看，朝廷预备立宪，这可是太后亲下的懿旨，是千真万确的，与戊戌那年根本不同，看来朝廷是要在立宪这事上动真格的了。让他难以想象的是立宪后与立宪前究竟有何不同，他需要向汪明魁探问个明白。这天，他来到吴家祠堂，同曹文俊交换了看法，就一同前往莲华市康家垸。汪明魁送康玉莲母子回娘家，也住在那儿。本来，吴之甫是想把曹文俊汪明魁请到熊家嘴去的，考虑到他们的谈话要是被人偷听到，那可是要杀头的。吴家祠堂离康家垸大约四里，不多一会，他们就到了。听说有人找，汪明魁十分热情地迎出来，见是吴之甫和曹文俊，更是喜出望外。汪明魁觉得岳父家也不是说话之地，便提议道：“我们不如去游一游莲花寺，它紧邻的洪胡垸中有个小洲，上面树阴浓郁，找条船上去，既安全，又舒畅，岂不美哉！”“甚好，甚好！”吴之甫和曹文俊连连拍手赞同。就这样，三人踏上了通往莲花寺的路。为了避免谈话被旁人听见，他们撇开大道，尽拣荒僻小路走。路旁草丛中，不时有白鹭或野鸡、斑鸠被惊起，他们都无心观看。在经过一片瓜地时，他们买了两个西瓜，到洪胡垸湖边租了条小船，顺便向船主借了把小刀，就跳上了船。三人打小就会划船，不一会他们就来到了那个洲子上。洲子上果然树阴浓郁，水风阵阵，荷香袅袅，加上声声知了的鸣叫，真让人心爽目悦、心旷神怡。三人沐浴湖风，纵目远眺了一阵，才各靠着一棵树坐下来。“汪兄，你给的书我都读了，真是句句惊心啊！”吴之甫切开一个西瓜，分了一块汪明魁，又递了一块曹文俊。“有何感想呢？”汪明魁见吴之甫主动提起这事，觉得前几天的宣传已初见成效，便顾不得吃西瓜，问。“但有两个疑问，今天特向你请教。”吴之甫吃了口西瓜。“老弟天赋异禀，好多复杂的问题都能自悟得透，何需愚兄聒舌？”“明魁兄，你又客气了。今日不比往日，话我就直说了，不绕弯子。”“对，如果大家客套，就会偏离正题。”曹文俊忍不住也插了一句。“我想弄清的第一个问题是革命党和洪杨的区别？第二，你们革命的最终目标是什么？”说完，吴之甫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汪明魁。“革命党和洪杨肯定是有区别的，不仅有区别，而且区别很大。”汪明魁话说得很慢，仿佛在思考，又似乎是在斟酌词句。在日知会，他曾就类似的问题与刘静庵等人研讨过。前几天曹文俊与他谈话时也提过，事后他又对洪杨的所作所为进行了回顾，此刻吴之甫再提这个话题，肯定是有原因的。他猜想，五十年前，洪杨的人马曾进驻蜂窝堡，也曾在眼前这洪胡垸屠杀过团勇与民众，这些，大家都是清楚的，容不得你糊弄。因此，他的回答十分谨慎，好在他对洪杨之事做过一些研究。他说：“首先，洪杨造反，追求的只是改朝换代，没什么新意，这和历代的造反者一样，只是用一个朝代取代另一个朝代。何况他们建立的是一个政教合一、军政合一、一个极权的军事化政权，实行的是一切财物归公的‘圣库’制度，即‘物物归圣主’。他们凡占一地，就烧毁房屋，胁迫那里的农民参军，否则斩首，或五马分尸，甚至‘点天灯’。他们掠夺财物，愚弄百姓，烧书删书，摧毁文化。军政官员骄奢淫逸，贪污腐化，按等级分配女人，高官们无不妻妾成群；一般士兵却夫妻不能团聚。如果说清廷是腐朽，那他们简直就是邪恶。他们的目标不仅要推翻清朝，还要摧毁数千年的华夏文明。而我们的革命与他们是完全不同的，它是由一批具有强烈共和意识的知识分子领导，以推翻满清、结束帝制、建立民国为目标的。关于这点，中山先生在去年八月《同盟会宣言》里说得很清楚，即‘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革命成功后，中国就不再有皇帝。”“什么？不再有皇帝？”吴之甫惊讶得好半天才合拢嘴，对这样的混账话，他是第一次听说。“没有了皇帝，那国家岂不乱了套？”“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明魁兄硬说没有皇帝比有皇帝更好。”曹文俊附和着。“不是我说好，是事实证明它好。”汪明魁轻轻地笑了一下，他觉得不知该怎么说他们才明白。其实，没有皇帝的日子他自己也没经历过。“你说事实证明，那能不能举个例子来听听。”吴之甫急切道。他真难想象，没有皇帝的日子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自秦始皇统一中国，至今已两千多年。两千多年来，中国实行的是一种专制统治。这历朝历代的帝王，他们表面上是以儒家学说治国，实际采取的却是法家的手段。这些手段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即‘制民’，也就是制服人民。说的具体一点，第一是‘壹民’，也叫‘愚民’，即统一思想，让民不受教育或只受一种教育，使他们愚昧；第二是‘弱民’，即剥夺人民应有权利，使之处于弱势地位；第三是‘贫民’，使其除生活必需外，剥夺他们的余钱余财，使他们人穷志短，甘于现状，不思进取；第四是‘疲民’，即为民寻事，使民疲于奔命，无暇顾及他事；第五是‘辱民’，一是使之无自尊自信，二是唆之相互检举揭发，终日生活在恐惧氛围中。五者皆不灵，则杀之。在这样的专制之下，人民只是任其宰割的羔羊，是没有丝毫权力的，也是没有尊严的，除了忠君，再无出路。还有英国。这英国虽然有皇帝，但也只是名义上的，实际行使国家权力的是内阁。这两个国家，都是当今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他们的国家元首，总统或者首相，都是民选的，也就是由老百姓投票产生的。中国的这次革命，就是要建立一个像美国那样的民主国家。真到了那时，人民就不再是奴隶了，而是国家真正的主人。这就是我们革命的最终目标。但是，要想实现这个目标，首先必须推翻满清。因此，眼下的任务就是要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汪明魁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说越大，使得吴之甫连连朝他摆手示意，要他声音小点。“按你的描述，革命好像真能给我们换一重天。若真有这天，当然是我等之福。不过眼下朝廷也准备立宪。这样，不需要流血就能达成你们的革命目标，不是更好吗？为什么非要杀来杀去，弄得老百姓不得安宁呢？”吴之甫不解，面露深深的担忧。孔子也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既然朝廷是满人的，那满人考虑得更多的是如何巩固和维护他们的政治专权和经济寄生的优势地位，哪里顾得上我们汉人的死活？退一步说，这朝廷虽说已拟出了预备立宪的方案，并且派出要员到美、英诸国考察，这只是表面的，做给国人看看的，而他们骨子里压根儿就不愿放弃手中的权力。我记得你以前曾说过，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其实用一个‘贪’字就可以概括，贪功贪名贪权贪天下是‘贪’的最高层次的体现。满清这一既得利益集团他们哪肯轻易地交出权力？因此，只有采取革命这一激进方式，我中华才有出路。不信，你就等着瞧，看他们是真立宪还是假立宪。到时，你会非常失望的。”相比吴之甫曹文俊，汪明魁在这方面毕竟了解得多些，加上他倾向革命，对朝廷的举动也就看得更透彻一些。“但愿你说的是实情。”吴之甫看了一眼汪明魁，“在这一局势下，我和文俊该怎么做？”曹文俊也向汪明魁投来了咨询的目光。汪明魁沉吟了一会，问：“眼下，你们自己有何打算？”吴之甫扭头望了一眼曹文俊，说：“眼下，我们也感到革命不可避免，迟早有天会来。我和文俊商量，决定联合全堡，重整十屯，那时，任天下风云如何变幻，首先是确保我蜂窝堡不遭蹂躏。想想数十年前，洪胡子占我蜂窝堡，要不是汪三爹智赚郑保全，我蜂窝堡该有多少人人头落地！必将成为第二个洪胡垸呢。我想，对此你也不会反对吧。”“这个思路当然很好。如此，退可守，进可攻。”汪明魁笑了笑，“我还可以给你提个建议。据我了解，熊家嘴巡检司司官彭天祥，现年岁已高，说不定明天就会辞去官职，你现任熊家嘴官立初等小学堂监督，接替彭天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你何不好好把握？熊家嘴巡检司有一支数十人的武装，掌握这支人马，进可为革命出力，退也可保地方稳定，何乐而不为呢？”“司官是要县衙任命的。我一秀才，如何担当得了？”吴之甫对汪明魁的这一建议颇感意外。“怎么就担当不起了？你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你深受王知县器重，只需刘山长在王知县那儿多敲敲边鼓，就一定能成。”汪明魁显得十分有把握。“你当上司官，文俊重整十屯，大家互相呼应，等天下有变，你我均能干出一番事业。到时，我们再聚，同饮庆功之酒，岂不美哉！”说到此处，汪明魁兴致勃发，大声道：“走，我们喝酒去。”时已正午，三人都感到腹中饥饿，便先后跳上船，划着离开了小洲。由于兴奋，汪明魁不知不觉哼起了歌来，接着，他干脆大声唱了起来：“黑奴红种相继尽，惟我黄人鼾未醒。亚东大陆将沉没，一曲歌成君且听。人生为学须及时，艳李秾桃百日姿。莫遣光阴等闲老，老大年华徒自悲。近追日本远欧美，世界文明次第开……”唱完《勉学》，他兴犹未竟，又唱了一首《从军乐》：“从军乐，告国民。世界上，国并立，竞生存。献身护国谁无份。好男儿，莫退让，发愿做军人，发愿做军人……望敌营，白一色，片片是降旗，片片是降旗。”吴之甫、曹文俊被他歌声吸引，竟忘了划船，直到他唱完，他们才划船上岸。他们刚走进莲华市街头，就听见噼哩啪啦一阵鞭炮响，引来一群行人观看。他们也跟着挤进去，原来是一家名叫“福寿会所”的烟馆正在开业。“唉，这样下去，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了……”两位老者摇头叹息，愤愤走开。他们一边摇头一边叹息，走进了就近的一家酒店，由吴之甫做东，点了几个菜，要了一壶酒，从午时到未时，三人都有了六七分酒意，才来到莲华寺。此前他们曾多次来莲华寺游玩。莲华寺的大雄宝殿里供有三尊精铜铸成的佛像，一尊是如来佛，一尊是观世音，还有一尊是弥勒佛，每尊都有丈把高。莲华寺内的一壁墙上有历代来此游玩的文人的题诗，其中一首是明朝天顺年间状元华容人黎淳的。其诗云：“谁能火坑出碧藕？谁能陆地开红莲？老禅种花比君子，百千劫外名犹传。江盘游龙绕庭院，树张壁障通原田。范金作佛化愚俗，蹑云飞盖来高贤。焚香酌酒暂时坐，一鹤冲霄忽飞还。”三人暗诵着。汪明魁忽然感叹道：“好一个‘一鹤冲霄忽飞还’，真让人豪气干云啊！”“明魁兄，是不是来了诗兴？今日我等来此一游，何不也仿效一下古人，各口占一首如何？”“之甫，我看你酒意荡漾，诗兴勃发，那你就起个头吧，然后是文俊，最后是我。怎样？”汪明魁眯着醉眼看了看吴之甫，又看了看曹文俊。“好，我就献丑了。”吴之甫略一沉吟，便随口吟出了四句：“万顷红莲今又开，彤霞绿锦巧手裁。但得苍生衣食乐，肯将热血洒祭台。”“好一句‘肯将热血洒祭台’啊，气度非凡，壮志豪迈，真让人热血沸腾，也让我望尘莫及啊。不过，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我也吟四句，供两位一笑。”“文俊，就你谦虚。快，为兄已经等不及了。”汪明魁催促道。曹文俊来回踱了两步，才张口吟道：“一弯碧水绕古刹，朵朵莲花带血香。魔界淫乐民涂炭，借问佛祖佑何方？”“好的。”汪明魁抬眼望了望天空，即便吟道：“曾将刀剑醉中看，气冲牛斗耀寒光。慈悲心怀霹雳显，万亩荷风萦骨香！”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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