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中短篇小说《废园》连载（1） 作者：卢 敏
废 园
作者 卢 敏
冬夜里，我突然被一阵狂暴刺耳的声响惊醒来。我睁开眼，躺在床上，听见黑暗里传来一阵阵疯狂狞厉的尖叫声、撕咬声以及沉重混乱的追逐声和奔跑声。我心里明白，秦家园子的鼠子们又在喧嚣和骚动了。午夜时分，正是它们疯狂交配和大量繁殖的时节。此时此刻，它们正在秦家园子的天堂里疯狂地恣意淫乐。
我很久睡不着。黑暗里，我翻个身，静静地躺在床上，听它们在秦家园子那座黑暗巨大的废旧机器里上下奔窜。一会儿，这一群急匆匆地奔窜上去，一会儿，那一群又惶惶不安地奔逃下来。它们穿过黑暗狭窄的陡峭通道，跃过笨重生锈的巨大轮子，窜过凹槽和废铁板，不断互相撕咬、角逐，发出凄厉地尖叫，在那台废机器里弄出隆隆的巨大声响。听起来，好像整个大地都在震动。有时，那台废机器发出震动大地的轰鸣和呼啸声，听着让人心惊肉跳。就仿佛它被一群魔鬼操纵着，在秦家园子里轰隆隆碾动。
午夜的老鼠使我无法安睡。我觉得，它们的牙齿和爪子仿佛在撕裂我的神经。我从床上坐起来，扭亮台灯，翻开一本书读起来。这是一本很古老的书。书里记载着一些古老的神话和传说——宇宙初期的浑沌状态，天地日月的形成，人类始祖的诞生，以及他们违犯天条所犯的罪孽；太古时代的一次大洪水；关于恐龙、虫灾、血灾、风灾及黑暗之灾的种种传说；还有一些人类的禁忌和神圣的戒律，等等。我读了很震惊，觉得这些禁忌和戒律，并非只是对某个民族而言的，而是针对整个人类的警告：
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它。
你们进行审判，不可行不义。你们中有谁犯了罪，不论贵或贱，在我面前，都是平等的，不可袒护贵的，践踏虐害贱的。
要用公道天平，公道法码，公道升斗，公道称。不可杀无辜和有义的人。不可受贿赂。贿赂能叫明眼的人变瞎了。
……
书中还有一些古怪的插图和神秘的符号。漫长的冬夜里，我被秦家园子的群鼠惊醒来，吵得无法安睡时，就翻阅这本书，揣测这些古怪的图画和符号所隐含的神秘寓意。我觉得，在这部奇怪的书中，到处充满了朦胧的隐喻和暗示。阅读它就像进入一座庞大的迷宫。在这昏暗广大的隐喻之林里，我反复徘徊，心中充满了惊讶和迷惑。
秦家园子其实是一座古老废弃的园子，里边长满荒草，横着几株烧焦的死桑树，还有那座废旧机器。那座旧机器被大火烧毁得严重变形，仿佛一座令人恐惧的怪兽。园子周围是破破烂烂的土墙，后边是一座巨大的废墟——在接连遭到几次大火之后，秦家老宅只剩下一片瓦砾。大火使秦家园子彻底败落，变成了一座破败荒凉荒芜的弃园。但是，这儿却是老鼠的天堂。因为成了一座废园，荒草特别茂盛，所以鼠子们在此实在是得天独厚，特别兴旺发达。
一些寂寞的日子，写作之余，我经常到这座废园附近的小路上漫步。我时常怀着一种好奇心，仔细观察这座破败凋敝的园子，思索它的兴衰和历史。一到秋天，西风刮起枯败的落叶四处飘飞，从我脚下不断翻飞卷过，此时的秦家园子就更见荒凉。大白天，狐狸在齐胸高的荒草丛中倏忽窜过。听说有时还有豺狼出没。太阳一落山，暮霭沉沉，溟濛的夜色四合，那只猫头鹰就开始在烧死的桑树上一阵接一阵嚎叫。它一会儿悲伤地哭泣、呻吟、狞笑，一会儿又突然沉默，仿佛陷入对往事感伤的回忆。有时，它从那株死桑树上飞下来，翅膀掠过昏暗的荒草飞翔，然后无声地落在那台废机器的顶端，对着阴森凄凉的废园和深浓的夜色凝视，一双巨睛在黑暗的夜雾中灼灼地闪光，看着不由得令人发怵。
那座废机器矗立在一片荒草丛中。荒草从它生锈的链轨、轮子的缝隙钻出来，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在秋日的斜阳里，我长久地凝视这座机器，觉得它仿佛一座古埃及颓败的金字塔。支撑整个机器的铁架已经扭曲断裂。顶部的压力使得基础部分不断锈蚀、破裂和沉陷，从而使得整座机器看起来岌岌可危，仿佛很快就要倒塌下来。但是它仍然没有倒塌。它的顶部建筑看起来浑然一体，没有分界，边缘模糊不清，好像一个庞然巨兽的脑袋，耸入在一片灰暗苍老云雾里沉沉昏睡，陷入千年的梦魇里而不能唤醒。日暮黄昏，夕阳的余晖从西斜射过来，给它庞大的躯体以及各个生锈的部件上涂上一层惨淡的血红色。机器下边的废墟、瓦砾，地上的荒草，都被这惨淡的余辉染红了，看起来异常悲壮凄凉。这使我不由得想起那位大师有名的油画：《罗马废墟》。
有天傍晚，我走进园子，踏着大片腐败松软的枯草，在园子里慢慢踱步。突然，我看见了几头巨大的老鼠从草丛中钻出来，贴着墙根的草丛爬动。其中一头刚从土墙根部的洞子钻出来，窜过草丛，从我脚前跑过去。它很快跃上机器的一只轮子，在轮轴上停下来。这是头巨大矫健的老鼠，形体大约有一头小牛犊那么巨大，毛色深红，眼神机警，四肢强健有力，脊梁正中有一道令人发怵的黑线。黑线鼠，出血热。我觉得心惊肉跳。我相信它撕裂死人的肌肉、啃咬他们的骨头时，牙齿和爪子会像钢刀一样锋利。当然，还有它惊人的繁殖力。也许在很短时间，它就能繁殖出几百只可怕的小黑线鼠。这个孽障！
这头巨鼠在轮轴那儿停留片刻，接着纵身一跃，又窜到一块铁板上去。在那儿，它一边抖着长长的胡子，嘴里叼着一块血淋淋的肉块，一边瞪着黑溜溜的圆眼睛看我。它的目光是野蛮的、贪婪的、残忍的，充满了赤裸裸的原始欲望。同时又含着深深的恐惧和憎恨。它大概在猜想，我会不会突然跑过来，把它捉住弄死。一转眼，它叼着那巨大的肉块，沿着一根高高的角铁逐级向上爬去。我想，那团肉块可能是一个孩子的脚。它爬得又快又敏捷。爬到机器的高处，它又不满地瞅我一眼，在那儿倏忽消逝了。我感到很吃惊。接着，从草丛中又爬出一头巨大的母鼠。它比刚才那头还大出一圈。它的湿漉漉的肚皮贴着地面的草丛爬行。爬几步，它又停下来，睁着黑溜溜的眼珠看我。它的目光中含着一种疲惫荒凉的意味，使我想到风吹雨打的原始丛林，想到茹毛饮血的洪荒时代和丛林法则，想到侏罗纪时代和白垩纪时代，想到恐龙和红暴龙时代的血腥杀戮和弱肉强食……它嘴里噙着许多干草和树叶。看样子它快要生产了。看它那种吃力和疲惫的样子，它的肚子里一定怀了不少鼠崽子。它在为自己的分娩做准备。它爬出草丛，爬上机器，爬过一道铁板，再钻过一道凹槽，沿着机器的铁架继续向上爬。它爬得很吃力。每爬上一道阶梯，它就得停下来，喘一阵气。越向高处爬，阶梯越陡。秋风瑟瑟地吹着。母鼠的爪子牢牢地抓紧生锈的铁架，目光显出一种恐惧、焦虑和茫然的神色。我想，为什么它一定爬到这机器上边部去产崽呢？在墙根的窝洞里，它们母子不是更安全吗？我想不明白。但我随即想：鼠子们既然这么做，就一定有它们的道理。也许它们是希望自己的后代一出生，就能生在最高处的窝洞里，从而获得一种特殊的权力，一种特别的优势，一种出身和门第上的优越感。实际上这也是一种生存战争。但是人呢？人类的命运怎么样？会不会有一日，这儿最终变成鼠子的国度和乐园，而人的位置最终会被从这儿排除出去？这个废园最终会不会为这些巨大的鼠子们所吞没？
这么沉思着，我的目光四面环顾。我看见被烧毁的机器，在秋风中轻声呜咽，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天空黄叶乱飞。一群暮归的昏鸦在天空大声聒噪，重复着无意义的废话。转眼间落日西沉，暮色四合。晦冥的夜色从大地沉沉升起。秦家园子显得更加晦暗阴森，令人恐怖。那头母鼠的影子早已消逝了。大概它已经爬到很高的地方，在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铺好干草树叶，弄好一个舒适的窝洞，准备让它肚子里那些粉红色的崽子们降生。若干日子后，它们就会来到这个世界，成为鼠子王国的新成员。像它们的父母辈一样，又开始新的追逐、撕咬、尖叫、厮杀，争夺交配和繁殖的统治权力。鼠子们的世界，将会不断扩展壮大。实在的，这儿真是它们的乐土。它们在此快乐逍遥，如天堂般的幸福自在。
天黑尽了。我感到身上发冷。举目四望，只见黑沉沉的秦家园子，与更加深浓的夜色渐渐融为一体。那只猫头鹰又在烧死的桑树上嚎叫起来。它的嚎叫声充满绝望、痛苦和阴沉的愤怒。我踏着离离荒草和腐败的落叶，朝园子外边走去。西风卷着黄叶从我的脚下翻飞过去。我心中感到异常沉重和悲凉。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泓汶：原名卢敏，陕西人。1984年毕业于陕西教育学院中文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围墙与焦虑》、《午夜月光》、《弃园》、《黑夜凝望火柱》、《虹光》、《荒沟》、《水莲》、《寒雾》、《毛拉湖》、《白净雪原》、《新月》等四十余篇，在《延河》、《北方文学》、《新大陆》等文学期刊发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黑夜凝望火柱》。著名评论家胡平先生、阎纲先生、李星先生，对泓汶小说均给予高度肯定赞赏。作者微信公众平台：泓汶小说天地，作者微信号slm68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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