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行
曹茂旺
老家大箕铺镇东边是山,西边也是山,两山之间十公里左右的腹地是良田旱地、村庄房舍。过境的106国道和“武九”铁路,由南端的阳新县白沙镇穿向北端的大冶市城区。镇境南北向虽然是一条走廊,但视线阻于远山,环眺四周,家乡好像一个庭院,看得见的近山,望不清的远峰成了四堵院墙。我老家在东山脚下。没离开过“庭院”的孩童,总想扒到东山的“院墙头”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儿时砍柴所至只到半山腰。有时柴捆好了,小樵夫们望着好像去天不盈尺的山头,结伴而爬,怎奈山路难行,常常是走了一段,无功而返。五十年过去了,虽然早就走出了“院墙”,对山外也有个大概的了解,但总觉得儿时爬上东山顶的心愿未了。十月二日上午,我决定上东山去扒“院墙头”。父亲要去吃席,没空,母亲乐意给我当向导,妻子同行。五十多年家乡的变化太大,村级公路都刷黑了,现在要登上山顶,不用从山脚爬起,开车从叶家庄山后那条路上去就离山顶近。虽然是水泥路面,但山道弯曲陡峭,好在路程不远,车子拚力爬二十分钟就到了水泥路的尽头。水泥路的尽头是云封古刹,那是一座布局不完整的寺庙,场地、大殿、四合院厢房都不算大。庙的南侧有一条小路通向山顶。妻子晕车,怎么动员,她也不想动了;母亲八十一岁了,我劝她不要爬了,但她却坚决要陪我上去。登山道全部铺了青石,那是曹洪俊用骡子运材料铺上的。曹洪俊是大冶民营企业家,在家乡办起了特色农业企业——鑫东养殖场,为城市提供绿色优势猪肉和蔬菜、花卉。他还发展东山的旅游业,青石路从山脚铺到各个山头,沿路做了四座台、亭、廊、阁,供攀登者休憩,这座名不见经传的东山,一到旺季竟然也吸引了不少爱好爬山的游客。我和母亲穿过一片竹林,就到了杂木林,青石道上,没见过一个行人,磴上浓密的树荫,厚厚的树叶说明炎热的季节跟我一样想爬到山顶的人不多。前面一条叉路,母亲指了上山的路。走了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山顶。我急不可耐地想看山外的景色,但林木丛生,阻碍了视线,一个取名“望江亭”的建筑物恰到好处地建在那里。我赶紧爬到亭子二层,呀!山外的景色尽收眼底:远处的长江犹如一条望不见首尾的游龙。近处公路、铁路纵横交错。但见大冶湖长长的水流就像一条随风飘舞的绸带,流经大冶、四棵、汪仁三处时,绸带舒展开来,无比宽阔,碧绿的湖面浮光跃金。湖流到了四顾闸收拢成一条绳索,紧紧地牵连着长江。黄石、大冶、下陆三座城市和黄石园博园、新港物流园犹如一颗颗璀灿的明珠,光彩照人。我从亭子二层一下来,看见母亲在亭下坐着,看她样子还不算累。母亲只读完小学,但像她这年纪的农村妇女,文化程度也算高了。母亲爱学习,一直教子女们要多读书。她这大年纪了还常常戴着老花镜看圣经《出埃及记》。她把不认识的字放在一起,每次回家,都让我教她。母亲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她信基督教已经二十多年了,按照教规,上坟时她不让子女们烧纸供饭,还叫我到教堂去参加聚会,我对母亲说,“你要信仰宗教,我不反对,但我不信耶酥,我还觉得基督教包容性太差,排斥中国的传统文化,我的信仰也是自己选择的,我只信马克思。”母亲见我如此说,也就不再动员了。我在亭上挨着母亲坐着。我问母亲对这里怎么这么熟悉,母亲说她前段时间同湾里的一位大嫂一起来过。我觉得有些奇怪:母亲自从她成了基督教徒就不再跑寺庙了。记得有一次我带他去旅游,到了一座寺庙,她在寺庙外候着我们,离开时头在广告牌底下碰了一下,出庙到一个小镇下车时,母亲一不小心又把脚崴了,幸好不算严重。我当时打趣母亲,到寺庙不进去礼佛,菩萨责怪,敲你头;离开寺庙后耶酥知道了,怪你不该去寺庙,崴了你脚。一车子人听了都笑了,母亲也开心地笑了。我笑着问母亲怎么又信佛了,母亲说:“年纪大了,常常想起过去,这里有个村级林场,做集体时,每个湾里的人分任务,挑水泥、沙、灰等材料到这里,那时没有路,现在有路了,我就想来看林场,顺便到庙里逛逛。”听着母亲的话,我仿佛看到当年的母亲挑着重担披荆斩棘艰难爬行的样子。为了养育一群儿女,为了让子女们读书,父亲和母亲背着重负,不知道吃了不少苦。母亲的话也引起了我继续攀行的兴趣,我决定也到那林场去看看。母亲告诉我,林场在另一座山头上,要先下后上,她知道我想去,又坚决要带我去。我跟着母亲一起从山顶往下走,走了十几分钟,到了叉口,继续下就通山脚,往上走就到另一个山头的林场。我让母亲就坐在那里,我独自上山。久无人至的青石路被荆棘占据了,举步维艰,腿和腰留下不少刺痕。道傍树高林密,偶见奇石列阵,藤萝盖顶,添了几分野趣。我找了一根木棍,挑荆斩棘,走上十五分钟,就到了林场。林场四合院型结构,靠山座落在东边的一排房子是食堂和大厅,南北相对着两排宿舍,西边敞开,也是进出的通道,墙体全是石块垒成,庭院有水泥打的地坪,虽然长时间没人住,但一点也不显破败。我怕母亲担心我,拍了几张照片赶紧往下走。来时没注意,下行时看到了一棵古老的樟树,叉枝干又粗又平,我顿生顽劲,爬上第三个树叉上坐下,独享幽静山林中的自由自在。母亲果然不放心地迎了上来,看到我坐在树上,笑着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小时候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爬树。”我也好像一个正在调皮的孩子被大人抓住了似的,灰溜溜地从树上溜了下来。下行时我拿木棍给母亲开路,到了叉口,路就好走多了,母亲说往下走有条横道,直通寺庙,我往下找了一段距离,没找到。母亲有些累了,说自己独自走下去,不想上山原路返还。我不放心没带手机的母亲独行,就把手中的棍子给母亲当拐棍,陪她一起慢慢爬。回望山下,熟悉的故乡多了许多公路铁路,多了许多厂家,成片金黄的稻田映入眼帘,颇具规模的鑫东养殖场的养猪和大棚蔬菜、花卉基地特别引人注目。儿时最难忘的,是在铺满鹅卵石的宽广的河场看戏的情境,大人们伸长鹅脖听台上咿咿呀呀、看舞枪弄棒;孩子们看耍猴,吃糖葫芦、油炸面窝,比演员还忙地在人群中不停地穿梭。现在河道改直了,宽广的河场早就没了,看戏看电影都去好场錧,儿时的情景只会是历史的记忆。想想今天山里山外所见所闻所想,只觉得山里和山外都是美丽的风景,不同的是山外多了些见识和历练,山里多的是儿时的记忆和故乡的情结。又到了望江亭,我和母亲坐下来小憩。时间过得真快啊,母亲已是满头银发,自己一晃就退休了。儿时砍柴的地方离我们不远,看得清清楚楚。山顶上很少听到鸟儿的叫声,倒是自己湾子的哀乐声不时传到耳里。父亲今天没一起来,就是因为湾子有人去逝了,今天入土为安。人也有些累,气氛也有点沉闷。突然,从镇政府方向传来响亮的锣鼓声,这声音一下子就为国庆节日增添了很多喜庆,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人世间啊总是有生有死,有喜有悲。我和母亲开始下行。回顾亭子,“望江”两个字,让我突然想起苏轼的《赤壁赋》:“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苏轼是豁达乐观的。我想,无论是从变还是不变的角度看,跟八十一岁的母亲一起上东山山顶,将会是我永久的记忆!
曹茂旺,1959年12月出生于大冶市大箕铺镇。黄石教育学院毕业,后函授武汉大学法学本科学历。从教15年,从政25年。大冶市政协机关退休。爱好书法、二胡。报刊杂志发表散文。退休后有散文、古诗词等文集《横山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