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阅读 ‖ 母亲的夏天
母亲的夏天
文/孙梦秋
清晨六点,太阳还没有起床,村里就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半个小时之前,在熹微的天色下,随着晨风送来的鸟叫声,安静了一夜的村庄有了微微的骚动,像湖面泛起的微波,只是轻微的一阵,一切又回到了之前的寂静中,只有风吹过树梢,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像一条小河在树梢上流淌。
母亲也起床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起床的,大概是半个小时之前,村子里有了响动的时候,她就起来了吧!我想再睡一会儿——在城里,我是七点之后才起床的。可是转念一想,不行啊,母亲已经静静地坐在我窗前的那棵玉兰树下了。
我快速起床。洗脸刷牙,打扫庭除。然后,准备早餐。母亲的早餐照例很简单,大多数时候,都是一杯热牛奶,一小块馏热的小麦面馍馍。麦子和面粉都是自家的纯绿色产品,姐姐不上班的时候,在家里烧劈柴用地锅蒸出来的。纯天然的食材和纯手工的传统技艺,使这些馍馍吃起来让我从心底泛起一阵阵幸福的感动。拿起一块馍馍,用手轻轻一撕,顺着纹理就撕下来筋道的一块,扔进嘴里,刹那间就感受到麦子的醇香,感觉到安心、实在、美味、和幸福。每天清早,母亲就这样喝一杯热牛奶,吃一小块馍馍。她不吃或者很少吃菜。那些从地里采摘回来、经过我的手加工而成的各种青菜,最终都送进了我的口腹。
天总是那么蓝
用完早餐收拾停当后,还不到七点。母亲让我把她的专用座椅挪到玉兰树下,她静静地坐着,望着干净静穆的蓝天白云,默度人生中这一段美好的晨光。离她几米远的水龙头下,我开始洗昨晚换下来的衣服。母亲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院子外面寂静的村庄。房前屋后是一排一排高大的树木。有风。也有鸟叫。母亲看着遮蔽庭院的葳蕤的树木,突然说,我们就像是住在山里呦!
母亲的娘家确实是山里,舅舅家的院子就被树林围着,离我们村有几十里地。在没有公路和机车的年代,步行几十里地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我小时候,母亲不止一次跟我们讲过,她小的时候,麦熟口上,亲眼目睹了她们村发生的一次激烈的遭遇战。母亲说她也不知道谁打谁,家家栓门闭户,小孩子惊恐好奇地趴在土炕上,从窗户的缝隙向外张望。母亲说那天夜里的月亮又大又亮!可是谁也不敢出去,就这样隔着门窗,听着子弹勾~叭~地响了整整一夜。几十年后我从资料上得知,母亲说的那一仗大概是1944年5月21日,国民革命军第36集团军和日本鬼子打的。这一仗,国军36集团军军长李家钰将军壮烈殉国。这是抗战以来继张自忠之后殉国的第二位国军上将。现在,母亲童年住过的地方修建了纪念李家钰将军的建筑。而她六岁那年麦熟口上的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那枪声,恐怖的气氛,甚至那天夜里成熟的麦子散发出来的清香,混合着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味道,都留在了她的记忆里,永不褪色。
土林景观跟云南元谋差不多
一个多小时后,太阳的光强烈起来,村子里有些热了。7月的天气毫不含糊,在农村,没有林立的高楼的遮挡,天空旷朗,一览无余。强烈的光和热让人豁然了悟什么叫“八九点钟的太阳”。母亲要去例行锻炼了。“新冠”疫情刚起来的时候,母亲因为间隙性脑梗摔了一跤,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从医院回来,她基本上不能自理,姐姐请了一个月的假照顾她,她也非常坚强地锻炼自己的手和脚,一遍,一遍,一遍……坚韧地练习拿筷子,拿勺子,自己颤颤巍巍地练习吃饭。在家人的搀扶下练习站立,挪步,走路。差不多一个月的顽强锻炼,硬是达到基本上恢复到生病之前生活自理的程度。这已经让我们非常高兴了,谢天谢地。可是她并不罢休,坚持恢复了几十年一贯的生活习惯,每天早晚都要坚持拄着拐杖,一个人蹒跚地在宽阔的村路上挪走。她一路向西,走得很慢很慢,用她的话说是“对脚底板”。她摇摇晃晃地缓慢地移动,东升的太阳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她面前的水泥路上,像匍匐在地上蠕蠕而行的岁月的影子,这影子悄无声息地吞没了母亲的青春,吞没了母亲靓丽而活力四射的岁月,让她衰老得只剩下一具单薄的身子骨,在盛夏的阳光下孑踽蹒跚。母亲有严重的腰椎间盘膨出,这让她的腿不能正常行走,她基本上是拄着拐杖一只腿拖着另一只腿走动。然而母亲走得很坚强,很乐观。她常常走一会儿,站一会儿。她站着歇憩的时候,我用手轻轻地给她按摩腰椎,想减轻她的痛苦。可是,我的手摸到的却是嶙峋的瘦骨,就像摸到了山河大地凸起的岩石一样,又硬又凸的骨节硌得我不敢用力,也不忍用力……
母亲散步的时间和路线每天都是固定的。她沿着宽阔的水泥村路一路向西,走到村外通向县城的省道口为止,来回大概有3里路吧。两条公路的交叉口在一个壁立的土崖之下,崖上就是哥哥的桃园。几十年前,父亲健在的时候,这块地是母亲的果园,种着秦冠苹果和少量的红富士苹果。父亲去世之后,母亲把果园让给了哥哥,他就砍了苹果树改种桃子了。而母亲,每次走到这里的时候,偶尔会站在路边望望桃园。我不知道她眺望桃园的时候,在想什么。但我猜想她一定会想起跟父亲一起伺弄果园的那些日子。那是我正当盛年的母亲啊!她在果园里锄草,翻地,打药,疏花,笑意盈盈地收摘成熟的苹果;她在被蓊郁的果树层层包裹的黄泥小屋里生火做饭,青色的炊烟袅袅地飘荡在绿色的树顶上,老远就能听见她的孙子们在果园里打闹嬉笑的童音;她在通往村庄和果园之间的黄土村路上疾疾而行,怀里兜着刚摘的青菜,或者肩上背着刚在家里蒸好的馍馍……前几年,母亲偶尔也会到桃园里面瞧一瞧,望着跟草原一样的满园荒草,母亲很生气,她不理解在她手里务弄得好好的果园,怎么就让哥哥弄成了草原?但是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她承认自己老了,就索性不再去看了,也不再生气了。母亲根本不知道,世道变了,现在全村的果园大部分都成了草原。
陪母亲散步的时候,我扛着母亲的简易座椅。母亲走累了的时候,我就把椅子放在人行道的树荫下,让母亲坐着休息。这条宽敞的路上行人稀疏,有时候半个小时都不见一个人,一辆车。偶尔有从路边果园里钻出来的村邻,头上沾着树叶或者青草,裤脚上泥巴带水,他或者她扛着一筐一筐的苹果、梨子、桃子等水果,放在路边的农用车上,然后一转身又钻进了深幽的果园里。这些刚从树上精心挑选的水果,又大又鲜,有的还带着夏夜的露水,可是却便宜得抵不上城里超市萝卜的价格。在农村长大、侍弄过果树的我清楚这种水果的品位,眼下,在遥远的大城市里,它们的身价是这里的八到十倍,甚至更高。可是在这里,商贩们连一块钱一斤都舍不得出。所以我理解了哥哥桃园里的荒草萋萋,理解了为什么村子四周的果园里,很多熟透的水果挂在树上、掉在地上,却无人问津。
十点多,太阳已经是火辣辣地烤人了,母亲终于完成了一天中最重要的一件工作,她锻炼回来了!我把她的椅子放在小院门前高大的梧桐树下,母亲坐下来稍微喘息了一下,就拄着拐杖自己上厕所去了。自从过完八十岁生之后,母亲每天上厕所的次数就频繁起来。正常情况下,半个小时她要去一次厕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从来不愿意去子孙们在城里的家里养老,也不愿意走亲访友,她嫌不自由。肠胃功能的退化,使她总是感觉肚子里疙疙瘩瘩,下坠膨胀。她每次在厕所都要蹲很长时间,然后失望地出来。为了减少便秘带来的痛苦,她每天都坚持吃香蕉,哪怕是高原上滴水成冰的冬天,她也不间断。她把外孙、孙子、孙媳妇等晚辈给她买的香蕉,放在开水里泡热了吃,可是看起来收效甚微。
母亲应该是累了。她从厕所出来直接回到了屋里,躺在炕上看电视。不久前,她的外孙给她买了一台新的平板电视机,这让母亲非常高兴。她扔掉了以前的旧彩电,突然变成了追剧达人,盯着热播的言情剧看得很投入。她满心投入地追剧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啊!可是她毕竟不是小孩,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电视机上的剧情还在热热闹闹地演绎,母亲却在炕上睡得很沉。半个她时之后,她睡醒了,然后又要拄着拐杖上厕所……
我想说一说农村的厕所。黄土高原农村的厕所一直都是在院子外面的,哪怕是新修的楼房,厕所也不在屋子里面,最主要的原因是高原上缺水,尤其是农村。母亲的院子翻修之后,专门给她修建了专用的厕所,在院子外面30多米远的小树林里,姐姐每天按照景区里保洁的标准打扫。去年,村委会响应上级号召搞“厕所革命”,给每家每户建造一座标准化厕所,母亲的专用厕所因为是我们自己家建造的,而且标准也不低,所以就被当做样板,直接挂了一个铭牌在厕所上,母亲的大名赫然写在铭牌上。母亲有些生气,她的大名怎么可以挂在厕所上呢?而况,厕所是我们建造的,没要国家一分钱呀!不像其他家的,都是国家掏钱建的。
母亲终于从厕所出来了,她坐在大树下她的专用座椅上小憩。快十二点了,村里陆陆续续有了人影和人声,都是些从田地或者果园里回来的人们。我们住在村子正中间,路过我家门前的人看到母亲坐在大树下,都会走过去在树荫下歇一会儿,唠两句嗑。摘了菜的村邻要给母亲留一些青菜,母亲一个劲地谢绝——我们家的菜都烂了,还要别人的么?夏天的农村就是这一点好,吃不完的青菜,吃不完的水果呀!
厨房在母亲卧室的旁边,是一间坐东朝西新建的房子,里面有冰箱、煤气灶等炊具。院子里的劈柴摆了一摞一摞,母亲只用来冬天烧炕,日常做饭还是喜欢用煤气灶。厨房里没装抽油烟机,高原上一年四季最不缺的就是风,冬天是西风,春夏是东风。做饭的时候只要打开后窗,天然的抽风机就会带走所有的油烟和饭味,然后丝丝缕缕地在梧桐树上面晴朗的天空里袅袅成小资们诗歌里的各种乡愁。我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留心聆听窗外母亲的动静,聆听唠嗑的乡邻们率性传布的家长里短、逸闻趣事。
母亲的午餐一般情况下是面条。以面食为主的北方,面条有各种做法,宽的,厚的,韭菜叶的、三角片的。母亲最喜欢吃的还是姐姐的手擀面。冰箱里有姐姐切好的手擀面条,我会做成各种口味,捞面,酸汤臊子面,炝锅面,清汤青菜面,炒面,蒸面,焖面,西红柿鸡蛋面,麻辣豆腐丁打卤面……可是跟母亲做饭用不着这么繁琐,母亲吃饭简单,她最爱吃清汤菜叶面,而且吃不多,一小碗而已。饭后,她又边看电视边睡觉了。
午后三点多,母亲午休起来了。她拄着拐杖,悄悄地走出院子坐在梧桐树下。听着她的拐杖小心翼翼地笃地的声音,我也醒了。我端着茶杯,坐在大树下陪母亲看风景。高原上的风不停地吹着,偶尔,梧桐树枯黄的落叶像挥舞的手掌从天而降,落在母亲的身上,悄无声息;落在干净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而细微的声音。母亲干枯稀疏的白发,在午后的风里随风踊跃。几只蚂蚁匆匆忙忙地来了,在母亲脚下的地板上喝水杯里洒出来的水,然后又匆匆忙忙地走了。还有几只蚂蚁爬到了母亲的身上,走走停停,摆摆长长的触须,似思考,似迟疑,也像在决定是继续前进呢?还是原路返回?母亲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浑然不觉,她只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享受午后云淡风轻的安闲时光。亦或许她是在用意志力默默承受衰老带来的疾病和痛苦。总之,母亲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她不说话,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在午后的村子里,安宁祥和,岁月静好。
有时候,母亲也会跟我唠嗑。在午后的惬意时光里,鸟鸣啁啾,树梢上依旧是哗哗啦啦的流水声。母亲慢慢地述说着她人生中的某一件事情。她说的缓慢、肯定,思路清晰,措辞准确简明。记忆的大幕在她的述说里徐徐拉开,母亲似乎又回到了她人生的某一时刻,某一场域,跟某些人,发生了某些故事……在这种述说里,母亲获得了回忆的快乐和倾诉的愉悦,她的表情和语调也随之变化。听着母亲的述说,我在心里惊讶和佩服母亲的语言能力,我甚至觉得我在语言方面是遗传了母亲的天赋。母亲对于几十年前的事情记得非常精准,而对于晚近的事情,她却常有错讹和失误。母亲的错误是不能够纠正的,她脾气非常大,年轻的时候就不容子女反驳她,有时候火气上来,她会果断动手。她是个左撇子,却可以精准地把一块料礓石扔出去几米或十几米远,砸中调皮的孩子。我小时候挨过她的打,哥哥领教过她的投石神技。姊妹几个里面,跟她吵得最凶、最激烈、最多的也是我。可是现在,在母亲耄耋之年的时候,她却舍不得打我骂我了。偶尔,我反驳她几句,她也不生气了。逗她乐的时候,我当面喊她“老婆婆哎~~”她不生气,却呵呵笑着说:“傻子!你傻了么?娃。”
四点多钟,陆续有人到大树下来聊天。母亲招呼我给他们拿椅子坐,弄水喝,拿烟抽。趁着他们聊天的空儿,我赶紧做一点家务活:收收晾晒的衣服被褥,摘一点青菜什么的。母亲让我把韭菜抱过去放在她脚下,然后拿一个盆放在她面前,她一面聊天一面择菜。母亲择出来的韭菜简直震惊了我,一棵一棵都干净得让我无话可说。稍瑕疵的叶子都被她剥得干干净净,每一个叶尖儿她都掐得干净利索。她把三分之一都扔掉了,只留下精华(我们自己种的韭菜),这种讲究和细致,我在星级酒店里都未见识过,不由得从心底里佩服母亲!
六点左右,母亲开始她一天中的第二次锻炼。路线还是早上的路线,所不同的是太阳从东边绕到了西边,把母亲的身影悠长地投射在她身后的马路上,像拖着一个巨大无比的人生的尾巴,沉重地在夕阳下的大地上沉默着。
傍晚的这次锻炼,母亲显得比早上高兴了许多,她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期待和兴奋。她知道,在路上常常能碰到下班回来的她的孩子们。她的儿子和儿媳妇,她的孙子、孙媳妇、孙女、孙女婿、两个外孙子和外孙媳妇,还有重孙子等人。这些母亲的亲人们常常会在下班之后从城里回来看她。他们开着车子,看见在马路上摇摇晃晃的母亲,都会下车来陪着她慢慢走回去。这时候,母亲的神情像小孩子过年一样,快乐满足得满脸都是笑容。
遇到周末,母亲的家里要开两桌菜。母亲端然而慈祥地位居上席。她不吃,却饶有兴致地看着孩子们热热闹闹地吃喝,然后又陆陆续续回城里去了。夜色深沉的时候,安静的小院里只剩下姐姐、母亲、和我。姐姐每天下班之后都到母亲身边来照顾她,晚上就跟母亲住在一起。
隔壁的电视机响着,姐姐陪着母亲一边看电视一边讨论着剧情。这是我一天中唯一可以享受的轻松时光。我可以在这段时间里看看微信,刷刷手机,回回朋友的信息。然后,洗洗刷刷,回到我的房间,点燃一根艾草火绳,在缕缕清香之中打开电脑,开始写作。
高原农村的夜里安静如海底世界,窗外玉兰树上面的天空,高远湛蓝,炫幻如浩瀚的海面,满天闪闪烁烁的繁星,一如海面上的点点渔火。夜风吹过,舒爽而惬意。鸟儿在远处近处轻歌慢吟,草丛中的虫儿唧唧吱吱,若有似无。艾草拧成的火绳无声地燃烧着,没有火焰,却在一片星星之中袅袅出缕缕青烟,带着草木的香味氤氲弥漫,驱赶走嘤嘤嗡嗡的蚊虫,让心灵倍感宁馨。
我在这样静谧的氛围里开始记录这一天的生活,渐渐地,进入了我的写作境界,忘记了今夕何夕,身在何处。蓦然回神时,寂静的夏夜里只有手表跳字的钢音,以及艾草燃烧时偶尔爆出的轻微的声音。夜已深,窗外的村庄安宁地沉入无涯的黑甜之中。此刻,在离村子很远的地方,那些大城市和小城市里,霓虹灯闪烁,酒吧音乐震耳,烧烤摊子上宵夜的醉客,敬老院的老人、路灯下的流浪者、暧昧夜色里招揽生意的流莺,旅途中满脸疲惫的夜行者……世界依然在高速运转,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搅拌机,轰隆隆,轰隆隆,摆布着无数人的生活,搅拌着无数人的命运……
我们常常想不起来,不久之前的某一天是怎么度过的。这一天我们跟谁在一起,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吃了什么,这一天的天气怎么样。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越来越觉得记忆力大不如前,觉得对某些事情的热情,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亡。但同时,对人生、社会、甚至对身边的人的看法,我们却越来越凌厉,一眼看穿所有的伪装而达至赤裸裸的本质。我不知道,这是上苍对我们衰老的补偿?还是智慧对我们所有磨难和阅历的馈赠?
由于遗忘,人们丢失了很多宝贵的东西。由于对抗遗忘,有人就写起了日记。写日记这件事情在2020年的语境中似乎是一件搞笑的事情,网络普遍的共识是“下贱”。但其实写日记本身是高贵的,只有伪造日记才是下贱的。
在冬天的一个早晨,我忽然想起了夏天在老家陪伴母亲生活的情景。那一天的每一幕,都像电影一样在我的眼前历历再现。于是我决定用写日记——当然是如实记录——的方法,来描写这一天的生活。我相信,这是写给未来的文字。未来的某一天,当我或者其他人由于偶然的机缘巧合而再读这些文字的时候,一定会有不同于我今天的感受。别的不说,仅就母亲的坚韧而言,我现在做不到,未来恐怕也做不到。我做不到的事情,都让我敬佩和心存敬畏。
鲁迅曾在文章里感叹“一代不如一代”。我现在也有了这样的感受——当然仅限于我,别人家是一代更比一代强。我觉得母亲这一生经历过的事情,如果换成我去经历,我也许在有些方面做得比她好,但大部分情况下应该是不如她做得好。举个例子:我们这代人大多数人都有好几个兄弟姊妹,父母不仅养活了我们,还把我们培养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最为重要的是,当我们老了,我们感受到了来自兄弟姊妹的帮助和温暖,才明白这是父母馈赠给我们最宝贵的人间遗产。但到了我们这一代,只生一个孩子就不肯生了,计划生育只是外在的原因,我们自己主观上就不肯生了,因为我们害怕吃苦受累,我们要过“更文明、更理性、更高级”的生活,要为自己活着,所以我们从心里否定和批判了父母那代人的生育观和生命观。现在不是放开生育了么?那些80后90后们不是也不肯生孩子么?!有的连婚姻都不要。大家都强调现在生孩子养孩子比以前代价大多了,困难多了……其实这都是非常肤浅和虚伪的托词,只要你深入研究父母那一代人的人生,你就会明白他们那个年代面临的困难一点也不比现在少!那是真有可能饿死人的年代啊!现在你就是生再多的孩子,也不会有饿死的后顾之忧。广西的那个生了11个孩子的90后不是还成了网红了么?……说白了,我们很自私,很软弱,很短视,很自以为是!我们觉得我们读的书比父母多,见过的世面比他们大,去过的地方比他们多……这些当然都是事实,也确实很好,但是,生命的本质或者生活的本质是什么?这个问题我坚信大部分人并有真正想清楚,但我们自以为想清楚了。我们跟那个掩耳盗铃或者买椟还珠的人差不多,都在干着欺骗自己的事情。因此,我们表现出种种现在看来很正常、换个境界或时空看就很可笑的性状来!在岁月和历史面前,我们都很浅薄。历史是什么?就一个家庭的具体而言,高寿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人生阅历,对于我们就是历史!就值得我们去认真研究、总结、借鉴、传承。也许他们在跟我们差不多年龄的时候也没有想、或者没有想清楚一些事情,但是历史是以结果而论的,他们一生的结果比我们辉煌很多,高尚很多,圆满很多。兄弟姊妹就是一个例子。
有人也许会说我这种想法是很低级的,很幼稚的,我不想分辨。我只想说:当我三四十岁的时候,跟你们现在想的差不多一样。但我现在跟你们不一样了。我也曾经认为为了学习和工作可以晚婚、晚育,人流、堕胎,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科技进步和人类文明进步的必然。现在我认识到这是伤天害理,是自私和犯罪。人类社会首先是人的社会,没有人,哪有人类社会?
……
话题扯得似乎有些远了。可是,这是在陪伴母亲散步的时候,我反复思考过的一个问题。我从这些思考中感受到父母的伟大,同时也看到了自我生命和生活中的缺憾和错误。《母亲的夏天》只是如实描写了母亲一天的生活。母亲在这个夏天的生活大体都跟这一天一样,因此这一天就有了代表性。记住这一天,就能让我回忆起母亲的这个夏天。
曾经我很欣赏网络朋友圈的一句话:真正的英雄主义是看透了生活的本质却依然热爱生活。我知道这句话是罗曼·罗兰《名人传》里面的话,他是用来赞美米开朗基罗的。与此相比,我更喜欢的是别林斯基对生活的概括,他说“生活就意味着感觉和思索,饱受苦难和享受快乐。一切其他的生活都是死亡。” 母亲这一代人是这样活着,我们也是这样活着——饱受苦难和享受快乐,感觉各种生活的滋味和思考摆脱困窘的途径……可是,我们跟父母相比,到底是做的更好了还是更差了?
在陪伴母亲的那几天里,我常常会陷入这样的思考和对比。这样的思考往往是没有答案的。我记得有一天傍晚,当我跟在母亲身后,看着夕阳将她的影子投射在她身后的大地上,就像拖着人生沉重的尾巴随着她蹒跚的脚步而缓慢移动的时候,我忽然就像看到了自己的人生一样。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浮想联翩,我想起苏轼的话: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