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华:师兄是一把刀
三月一日上午听到大师兄解玉峰去世的消息,我全身麻木,脑子里一片空白,胸口沉闷的长时间喘不过气来。
解玉峰教授
1999年读硕入学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有个叫解玉峰的大师兄。虽长久未能谋面,但我很快知道他是个需要仰视的大师兄:在许老师嘴里,他是个勤学好问、极富挑战精神的绝佳弟子;在各位师姐口中,他是成果丰硕、很有突破的带头大哥。
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大师兄是在2000年。解师兄回济看老师,晚上我给他找了间研究生宿舍。他个子不算高,长得很清瘦,脸色有些苍白,典型的文弱书生。晚饭后陪他在母校里边走边谈,但我发现自己和师兄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
那时我才入学,专业知之不多,而师兄张嘴音律、闭嘴表演,除戏曲再无其他可说的。见我神色张惶,师兄淡淡道:“你要多努力,别叫老师失望。”我的神色岂止张惶,简直摇摇欲坠了,幸好有夜色掩护。这次见面,我知道师兄是个生活情趣不甚丰富的人。
《中国戏曲文学史》
第二次见到师兄是十年后了,在许老师的寿宴上。师门齐聚,你一嘴我一嘴的,谈天说地,师兄端然而坐,一脸的笑意,但话语不多。可一说及戏曲,他就像触发机关的机器,眉飞色舞、指手画脚。他还乘兴唱了“游园惊梦”,字正腔圆,他虽清瘦,可高腔丝毫不含糊,全顶上去了,给我留下的印象如刀劈斧砍。
宴席后,大师兄瞪视着我问专业进展如何?我立觉头大,其时我任职一末流高校有年,于戏曲兴趣有限,早已转到曲艺方向。我只好支支吾吾、左顾言他。师兄冰雪聪明,穷寇不追,只说句“还是戏曲有意思,不能轻易放弃”。
镜片后的大眼睛仍旧笑吟吟的,然面对那温柔目光,我如坐针毡,如警官前受审的失足妇女。我暗骂自己不争气,也暗叹一声:大师兄还是那个只有戏曲、生活情趣不多的大师兄。
解玉峰教授在做学术讲座
此后和师兄见面甚少,除机缘不合外,我心中对这位如师如兄的大师哥既敬且畏,怎敢轻易去“招惹”?某年参加学术会议,碰到一位师兄的高足,谈及大师兄,高足心有余悸:解师兄成就卓然、目光如炬,故目下无尘,学术圈里入其法眼者甚少;一见学术错讹和低劣,他必直言不讳,不留情面,对学生尤甚。
每当参加学生毕业答辩时,师兄总说“要他们红红脸、出出汗”,故而他的评议刀刀穿心、箭箭致命,论文暗点无所遁形。虽师兄面硬心软,批驳之后总会放生弟子,然此位高足当场汗下,多年后仍刻骨铭心、双股战战,至今也因此不敢丝毫松懈,“要不以后哪有脸去见老师?”
闻高足此言,我恍然想起那张清瘦白净的脸,那双镜片后的大眼睛,那一束温和而又锐利如刀的目光。心中暗赞:在如今大讲“和谐”的学术环境下,大师兄仍然如旧。
《花雅争胜:南腔北调的戏曲》
随着参加学术活动日多,见惯了一团和气,听惯了温柔赞语,但发现活动的学术含金量也因此江河日下。我也就越来越体会到“红红脸、出出汗”的价值:不红脸必是血液流通不畅,不出汗必是内分泌失调,这样如何能健康呢?
大师兄生活中除了戏曲甚少其他兴趣,简单的如同刀面,不见凹凸、没有纹线、一片白亮。然惟其如此,他才如此专注、如此锐利,谈学术问题总能切中肯綮、一刀毙命,从不避讳。
也惟其如此,他年纪轻轻,就已卓然独立、蜚声界内了。镜片后那束锐利的目光曾扎在我身上,总算他看在师弟的份上下刀甚浅,然我已感到刺痛,警诫的痕迹至今犹然鲜活。
解玉峰教授
高校教师英年早逝者不绝如缕,甚至都算不上新闻了。但师兄远逝的消息在耳边炸响仍如同惊雷,我们沉痛之余推敲:他如此聪明怎会年寿不永?原因多多,想来负荷沉重自是少不了的。
记得一年在南京拜访师兄,清瘦的他带我们游秦淮河。他点指江南贡院里埋头疾书的考生塑像道:“古代读书人确实辛苦,可现在知识分子又何尝轻松了呢?”师兄显是有感而发,说出了自己,也说出了这个时代一个群体的艰辛和沉重。
于我而言,师兄是一把刀,光华如水、面亮如镜,照出了我的平庸和浅薄。
师兄走好!
弟陈建华遥拜
202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