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子碑的八方之旅
◇洋中鱼
图为永州柳子庙《荔子碑》
图为柳州柳侯祠《荔子碑》
一
历史的月光，照在唐元和十年（815年）六月的门槛上，把一个原本消瘦的身影拉得更加细长。原以为从永州回到长安，可以卸下南边蛮荒之地的尘埃，哪知道屁股还没有坐热，因为刘梦得一首《再游玄都观》，又触痛了那些宦官的神经，结果兄弟们又被贬谪到更远的地方任职。
柳宗元，到柳州，难道这是冥冥中注定的？
站在柳州的府衙，想起十多年来的风风雨雨，柳宗元不禁凄然一笑：既来之则安之，那就好好干吧，免得庙堂之高的那些宦鸟，小看了我柳河东。
四年时间，转瞬即逝。人们街谈巷议，都说我在任四年，有德于民，都说“这块土地虽然远离京城，可我们也是上天的百姓，如今上天恩赐给我们仁义的州刺史，如果我们还不接受教化而顺服，那就不近人情了。”甚至还有不少人希望我多干几年。殊不知，自己已是油尽灯枯，有回光返照之态，估计在世不多，不妨跟部下好好交代一下。
魏忠、谢宁、欧阳翼三位兄弟啊，今天我柳河东请你们在驿亭喝酒，有一番心里话要对你们三人说：我被当世所抛弃，寄居在这里，和你们几位相好。明年，我可能将死去，死后成为神。我死后三年，请修庙祭祀我。
二
老天爷啊，请你解释一下：我们的刺史柳河东是不是神仙下凡的呢？他怎么算得如此准？自从那天请我们在驿亭喝酒，一年后也就是元和十四年（819年）十一月初八日，他真的病逝了，才47岁啊！更神奇的是，他逝世三年后的七月某天，灵魂降临到柳州官署的后堂，如同当年在此忙于政务，让我欧阳翼等几个人看见之后，赶紧跪拜。这天晚上，他还托梦给我，要我们在罗池为他修建馆舍。我们商量之后，马上实施。不久，庙修好了，州府为此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可笑的是，那个名叫李仪的行客路过柳州，因为喝醉了酒，在庙堂上傲慢无礼，结果马上得了疾病，扶出庙门就死了。请问：我们的前任刺史，是不是真的变为神仙了？
第二年春天，我们托谢宁到长安，请柳刺史的好友韩愈将此事书写于石碑上。韩愈听了谢宁的叙述，就写了《迎享送神诗》送给他带回柳州，让我们歌唱来祭祀柳刺史。我们又通过关系，找到时任中书舍人史馆编修沈传师挥毫书写碑文及诗，一同刻字石碑上，主体内容是：
荔子丹兮蕉黄，杂肴蔬兮进侯堂。侯之船兮两旗，度中流兮风泊之，待侯不来兮不知我悲。侯乘驹兮入庙，慰我民兮不嚬以笑。鹅之山兮柳之水，桂树团团兮白石齿齿。侯朝出游兮暮来归，春与猿吟兮秋与鹤飞。北方之人兮谓侯是非。千秋万岁兮侯无我违。福我兮寿我，驱厉鬼兮山之左。下无苦湿兮高无干，秔充羡兮蛇蛟结蟠。我民报事兮无怠其始，自今兮钦于世世。
我们把它安置在罗池旁的罗池庙（柳侯祠）里，因句首有“荔子丹兮蕉黄”，故人称“荔子碑”。
三
直到这个时候，你们才想起问我苏东坡：你为什么要书写《柳州罗池庙碑》结尾辞暨《迎享送神诗》？
简单说，我是柳河东的粉丝。如要细说，那就话长了！
还记我在《续欧阳子朋党论》中说“唐柳宗元、刘禹锡使不陷叔文之党，其高才绝学，亦足以为唐名臣矣。”的话吗？要知道我对他诗文的评价很高，特别是晚年，我遭贬岭南，把陶渊明与柳宗元的诗文集“常置左右，目为二友”。
我喜欢河东的文章，那著名的《永州八记》，简直就是挂在永州脖子上的一串美丽项链，人见人爱啊！哪像后来你们当中某些人，把山水游记写得跟王妈妈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柳河东的寓言写得多好啊！你们看他，用《临江之麋》《黔之驴》和《永某氏之鼠》三篇短小寓言故事，通过麋、驴、鼠三种动物形象，把那些达官贵人、得意小人的丑态揭露得淋漓尽致，真是爽啊！
其实，我对河东的诗歌也做了深入研究，认为“柳宗元诗在陶渊明下，苏轼上”“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你们不相信？那就看他的《南涧中题》，不是“清劲纡余”“忧中有乐，乐中有忧，盖古今绝唱矣”吗？再看他的《江雪》，岂非“信有格哉，殆天所赋，不可及也”？至于那首《登蒲洲石矾望横江口潭岛深廻斜对香零山》，我敢肯定，水平远在灵运之上。
他柳河东因参加“永贞革新”而遭贬，在永州、柳州度过了漫长的14年，我苏东坡因与“王安石变法”政见不一，多次遭贬，比他遭遇了更多的挫折与磨难。我们有相似的经历，在思想渊源上也一脉相承。所以，为表达自己对他的敬意，我就写了《迎享送神诗》。
至于后来有人把它刻石成碑，说这块碑是韩愈撰文、苏轼书法、歌颂柳宗元事迹，还说我们三个人都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中，人称“三绝碑”，并且成了国家一级文物，那是你们后人捣鼓的，与我无关啊！
四
我叫安丙，字子文，号晶然山叟。广安军甘溪场人，淳熙五年（1178年）登进士第，历知大安军、四川宣抚副使、四川制置大制使和四川宣抚使，镇治巴蜀十年之久。无奈，我因个性太强而受朝廷猜疑，嘉定七年（1214年），改为湖南安抚使、知潭州。
我这个人啊闲暇之余，喜欢收藏名人字画。那一年，偶尔收到了百余年前苏东坡先生手书的韩愈《迎享送神诗》。因为我对韩柳及东坡都很仰慕，所以一直带在身边，时常把玩，见字如见人，仿佛每天都跟贤达在一起。
嘉定十年（1217年），一个叫关庚的人赴任柳州军事推官，取道潭州（湖南）时来拜谒我。我忽然想起自己收藏的东坡手书，心想：放在身边万一保护不妥，容易损毁，于是拿出来赠与关庚，嘱咐将其刻于罗池。
三年后，也就是嘉定十三年（1220 年），关庚依照我的嘱咐，到任两年后，找准机会，将刻碑事得跟柳州知州桂如箎商量，得到对方同意。碑成落款者有关庚、桂如箎和柳州州学教授廖之山。此碑立于罗池庙，高231厘米，宽129厘米，10行，行16字。如果细品，就会发现情文俱佳，诵在人口，法书神韵，见者顶礼，文、情、书三位一体，形聚而神凝。
我的书法虽然不怎么样，但平时接触多了，多少也看得一点门道来。在我看来，荔子碑堪称东坡书法的代表作，讲究笔画内在的刚健和用墨浓重，结体疏密相间，体现出内美外拙、凝重雄强的风貌。听说后来的朱熹，对它有“奇伟雄健”之赞，明代王世贞评为东坡“书中第一碑”。这些，都是书法史上的定论。
后来，我的家乡为了打造地方文化品牌，居然把我拿出来大做文章，修建以我名字命名的主体公园。由于荔子碑和我的渊源，修建安丙公园时，就翻刻荔子碑放置于公园内。因为荔子碑“柳（宗元）事”“韩（愈）文”“苏（轼）书”“安（丙）传”，又叫“四绝碑”。
五
我是谁？不知道啊！
不知道就是一个谜，是谜就有魅力嘛！你们这些文人不是常说，无名英雄才是真正的英雄吗？
我是不是英雄？不知道！有时候你们文人说话如同天书，让我猜半天都猜不透。
不过，对于书法我还是有点发言权的。别看我写的字很一般，但对书法的感悟却如同电流，来得快。作为一个石匠，特别是经常镌刻书法作品的石匠，心里是有一种感觉的，这种感觉如同男女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还记得那天我被请到柳州府，跟具体负责此项工程的军事推官关庚谈判，听到韩柳苏三个人的名字时，心里顿时肃然起敬。冲着这三个名人，就是少一些钱，我也愿意把这块碑刻好，因为意义重大啊！
在罗池庙刻碑现场，我对照韩昌黎原文反复研究苏东坡先生的手书，反复揣摩其中墨韵。我发现，东坡先生书写韩昌黎诗作时，居然有些微出入，比如“杂肴蔬兮进侯堂”，漏掉“蔬”字，而“侯乘驹兮入庙”，他却加上一个“白”字，“慰我民兮不嚬以笑”，写成了“不嚬兮以笑”，“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写成了“秋与鹤飞”。
我在揣测：这是苏轼的笔误吗？应该不是，他记忆力超强，何况又是书写自己敬仰的先贤。那是对韩愈诗文的加工吗？或许是，他“误书”后的文辞，不伤本义，也没有语病，多了绰绰韵致。或许，另有所指。
看来，才华横溢的人在什么时候都有炫耀自己的噱头！
说实话，东坡先生这幅手书真的太美了，可以说美到极致，甚至是绝美。其中神韵，超过我几十年来所镌刻的任何碑刻，还有摩崖石刻。因此，我要将东坡书法神韵最大可能体现于碑石之上。刻碑时，我从字划的右缘和下缘用斜入法，而字划左缘和上缘则正下刀。刀法正下,能存碑字轮廓的完整，以传笔法；以刀尖斜入，小心取舍，方能细腻表现原件毛笔书写特征，以存墨痕。而且，凹下之字不经意间凸显，在不对称中求对称，更显魅力！
总之，这方碑刻我是付出了很多心血的，可以说无名英雄的有名之作。
六
刘克勤！刘克勤！你们不要大声叫喊嘛，我的耳朵没有聋，只不过在午休而已。
要我讲为啥子要翻刻荔子碑？理由很简单啊，就是为了纪念曾经谪居永州十年的柳宗元嘛！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州人称他为神，你们永州人不也叫他柳子菩萨吗？说明他在世时体恤百姓，为民解忧，深得百姓爱戴嘛！
我是一个四川人，来到你们永州当军事推官。初来乍到，发现永州人民对柳宗元特别崇拜，听说早在宋仁宗至和三年（1056年），时任永州知府柳拱辰就在零陵华严岩学宫（永州文庙）东侧修建纪念他的柳子厚祠堂。北宋末年，宋徽宗追封他为“文惠侯”后，民间祭柳更甚。至南宋绍兴二十年，柳子祠迁建于愚溪之北，后毁于战火。之后，屡修屡毁，屡毁又屡修，祭祀不断。
作为一个地方官员，我十分钦佩柳宗元的人格、文才、事功。来永后，我常去柳子祠去凭吊。有一次，我在永州一个朋友家，看见他收藏的荔子碑的拓本，以手触摸，感觉包浆温润，书香扑面，心想：这玩意儿原本在柳州柳侯祠的，韩昌黎的文章，苏东坡的手书，是个宝贝儿，历年来好多人去拓片收藏，为啥子不在永州也弄一个呢？也好大家在祭柳时一起唱一唱，或者搞点拓片玩一玩啊！
想到这里，我就马上叫人认真仿刻，镶嵌于柳子庙墙壁。有人说我老刘不务正业，你怕不怕？我听了很恼火：抓文化建设是不务正业？我怕你一个球！
后来有人说这是永州地方官第一次摹刻荔子碑，而且也成了国宝。我获悉，心里特别高兴，一不小心，就制造了一个“永州第一”。
七
我叫廷桂，清满洲正白旗人，道光十九年举人，同治年间曾主政永州。从文化的角度来看，我的政绩有二：一是同治五年（1866年）重修柳子庙，翻刻荔子碑；二是同治七年（1868年），组织人用樟木制版，出刊了柳宗元集——《柳文惠公集》，那是柳宗元好友刘禹锡原编，我让宁远的杨季鸾重校，自己亲自作序，后人评价说是晚出柳集版本中比较重要的一种。
大清国祚二百七十六年，对汉文化十分重视。以我任职的永州为例，顺治十四年（1657年），在历经兵燹而成瓦砾的柳子祠废墟上，湖南分守道黄中通与永州知府魏绍芳捐出俸银，曾翻修柳子庙，并再一次摹刻荔子碑，复以旧观，让永州人祭祀柳侯时齐声吟诵。
等我出任永州知府时，喜欢搜访柳宗元在永州的行迹，偶尔获见柳宗元游华严岩的题刻，心里十分高兴。其时，有部下告诉我说，柳子庙里的荔子碑因历经两百多年风雨沧桑且为无赖所摧而字体湮灭不堪观读，可以考虑复刻。正当我为无法复刻此碑感到烦恼之际，有人说永州某某人家藏有柳侯祠的荔子碑清晰拓片，我们就去找到他，请他拿出来给我们复刻。期间，我反复研究荔子碑的史料，为避免复刻的荔子碑像之前的那样折断或磨损，因此决定改用四块青石仿刻，并嵌入庙宇北墙，让永州的荔子碑有一个安生立命的地方。为给后人以交代，我又将自己所题书的“跋”一并刻于“荔子碑”正文之后。这，便是你们今天看到的荔子碑。
八
最后，要告诉大家三个参考消息，我荔子碑自问世以来，曾旅行八方。除了在柳州和永州有“身影”外，在国内外其他地方也有一些“行踪”：
一是东坡先生故里四川眉州的三苏祠东园碑廊也有两方《荔子碑》。一方是清康熙四十年（1705年），由时任眉州知州金一凤主持勘刻。碑高 2.2 米，宽 1.15米。碑文共 8 行，每行约 16 字。后因原碑风化磨灭殆尽，1916年，眉山人郭庆琮从朋友张幼泉处得所藏《荔子碑》宋拓本，双钩泐石，进行了重刻。碑高 2.35 米，宽 1.04 米，其碑文的格式与清刻版基本一致。眉山人称“荔子碑”为“柳州碑”，道出了祖本源出。
二是湖北赤壁也有据原碑旧拓本重刻的《荔子碑》，不过被分成了若干块，拍不出完整的照片。
三是清光绪年间，日本也曾有人重刻此碑。他们改原立碑为横帖，纵 39.5厘米，横 680厘米。共有原碑正文、旧跋及重刻识文三部分。碑末重刻识语云：“东坡大楷罗池庙迎享送神诗遒劲古雅，直逼平原，洵为神品。王州称苏书中第一碑，谅不诬也。顷日谈山堂主人获古拓善本，摹勒寿石，索余一言，乃题廿八字云：柳侯功德韩公笔，苏子妙书谁得俦。人间名帖宁有比，并将三绝足千秋。明治庚辰纪元节，一六居士修。”钤刻阳文“岩谷修印”、阴文“一六居士”印。下刻拓印题款：“明治十三年三月廿五日出板御届，摹勒者兵库县士族土居光华”，又“出版人东京府平民鹿岛利介”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