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甲智:陆老师给我沉静的力量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陆林先生已经离开我们一年了。时光的流逝可以抹去很多记忆,但岁月的冲刷可以让很多东西看得更为清晰。在陆林先生去世一周年之际,本公众号特刊出孙甲智先生的文章,以表怀念之情。
想起陆老师的时候,我的思绪总是混乱的。
想起陆老师的时候,脑海中常常同时浮现出另外一个人——陈寅恪。我说不准陆老师与陈寅恪之间有怎样的相似。他们都是考据的行家里手,但我觉得这不是主要的。重要的在于他们都有刚毅的品性。陈寅恪晚年在为弟子蒋天枢所写的《赠蒋秉南序》中说:“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
陆林先生
陈寅恪怎样坚守自己的思想和主张,已为人所熟知。陆老师一生品性端方,他在回覆给我的通信中也比较认可自己这一点,说自己“倒是‘端方’或许有一些,就是与当今很多人相比,不是那么蝇营狗苟,不是那么功利地从事学术”(2011年01月02日通信)。
陆老师做学问,岂止是不功利。他简直是把自己的生命都熔铸进去了。传说干将莫邪的师父最终自己跳进了火炉中,才铸成了宝剑。陆老师与死神竞争,用自己的生命做学问,《金圣叹史实研究》煌煌一巨册,最终问世。陈寅恪的晚年,不也是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柳如是别传》这一巨著吗?他们的著作都非常沉重,因为他们不是用笔写的,而是用生命写出来的。
《金圣叹史实研究》,陆林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
想起陆老师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肃然又感动。我对陆老师总是怀着敬意,老师对我也爱护有加,取得联系不久即赠书给我,最初赠我《知非集》和《元代戏剧学研究》,到最后的《金圣叹史实研究》,几乎每一部新著,老师都会赐给我。陆老师很严格,做学问追求极致。我猜想,没被他批评过的学生应该不多吧!陆老师做学问又非常严谨,对第一手文献的要求极高。
2010年的最后一天,我受托到国图为陆老师查找文献。第二天,老师发了一封很长的信给我,其中说:
陆林教授为作者赠书签名
这也是老师对我的教诲啊!陆老师对学问要求是这样严格,所以不免使人感到他的严苛,甚或“刻薄”,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但其实陆老师对学生对朋友的感情极深沉,只是他性格沉毅,不大对人做煽情的表达。我性格有些疏懒,有查阅文献而不得,便将就转相引用的时候,想到陆老师的严格,难免感到有如芒刺在背。
想起陆老师的时候,不得不说起我心中的愧疚。2013年3月,老师正忙于一场官司,而且新近查出盆腔内的肿瘤。我也真是不懂事,在老师这样忙碌的时候,还拿一篇写得不成样子的论文请老师审阅。老师没有拒绝,不仅给我鼓励,说写得不错,还逐字逐句细细地审阅批改,在旁边批注了很多处需要修改的地方,补出了重要的文献。我非常感动,但如果允许借用老师的话说,后来我再回想起这件事,心中的愧感甚至比感动要更多。
陆林先生
老师对我的学业也很关心,两次告诉我,他的戏剧戏曲学研究生考起来会相对容易些,而我却为着生活的种种问题,迟迟没有行动。泰山崩坏,哲人其萎,遗憾永远铸成,这是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
至2015年末的时候,我已感到老师的病情似乎更严重起来了,因为我给他发的信息长时间没有得到回覆;何况苗怀明老师这时也提醒我:陆老师那边要多联系,他最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我怕打扰他而没有打电话,几天后再次发信息表示十分挂念,老师却说自己情况“还好”,让我“勿念”。然而,春节后一个月,老师便遽归道山了。
老师生前,我没有在病床前照顾过他,哪怕一天也好啊!然而没有,一天也没有。老师也许不需要我的照顾,但我却受到了良心的指责,在我认为是自己应尽的义务面前,我抬不起头来。我常常不敢想老师的眼睛,我怕会看到一声叹息。
陆林教授为作者赠书签名
想起陆老师的时候,我的那声叹息,总是不可遏止地从心底涌出,这是改变不了的。我只知道陆老师的学问很大,至于他的学问具体如何,我没有能力评说。我尚未窥见夫子的堂奥,未得其门而入,还无法看清楚其中的“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当然我知道,任何人的学说都不能确保一定正确,就像陈寅恪为王国维写的碑文中所说:“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
陆老师也从没说过他的学说一定正确,这都可以进行学术的商榷,只是我感到陆老师做学问态度的扎实严谨,理念的超卓俊逸,方法的精湛圆通,是难以企及的。他是我心中优秀的学者,且树立了一个做学问的标杆。陆老师还有许多著作想要完成,比如大部头的《金圣叹年谱长编》,而千古文章未尽才,陆老师的英年早逝“诚难为天道解也”,此所以不得不为老师嗟叹唏嘘。
《金圣叹全集》修订版,陆林辑校整理,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
这样一位与我只有一面之缘的老师,却使我心心念念,不能忘怀,曾让人表示不解,甚至是我的亲人。我与陆老师相识的时间也不长,只有他生命最后的五年多,相识以来却从未断过联系。我既不曾跟从陆老师受过学,也没有跟陆老师有过共同的生活的相处,何以对陆老师有这样深厚的感情,甚至欲推之到三十三天之上以表达崇敬?我还真没有细细思考过,因为我自己并不觉得这样的崇敬有何过分。
如果非要解释,则我与陆老师的交往纯在于精神层面,而没有任何功利的往来。老师对我的影响,也主要在为人治学的精神方面。可以说,老师的人格精神感染着我,吸引着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说的也就是这回事吧。
老师全身心地做学问,甚至是用命在做学问。他不仅不在乎功利,也不在意受到攻击和谩骂,除非是万不得已逼得他应战。应战的结果自然是他胜利了,便有人在网上对他疯狂谩骂,而老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岂有功夫搭理他?!”(2014年06月03日通信)
陆林先生
我无端想到,针对有人骂《西厢记》是淫书,金圣叹在《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中说了这样几段话:“《西厢记》断断不是淫书,断断是妙文。今后若有人说是妙文,有人说是淫书,圣叹都不与做理会。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耳。”“当初造《西厢记》时,原发愿不肯与他读,他今日果然不读。”“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有大功德。何也?当初造《西厢记》时,发愿只与后世锦绣才子共读,曾不许贩夫皂隶也来读。今若不是此人揎拳捋臂,拍凳捶床,骂是淫书时,其势必至无人不读,泄尽天地妙秘,圣叹大不欢喜。”
每当面对生命中不可避免的痛苦,我就看到陆老师支撑着病体,坚持治学。他难道不痛苦吗?他的痛苦是谁都难以想象,更不能体会的。十年间,老师一次又一次击退病魔对生命的猛烈攻击,就在老师的咬牙切齿中,四十多篇扎实厚重、质量极高的论文横空出世了!
陆林先生
十年间,老师单枪匹马冲杀在这场马拉松式的生命之战中,却让死神一次又一次败北,他若不是英雄还有谁是英雄?!我告诉自己,我有这样一位英雄的老师,遇到了困难就没有任何放弃的理由。“条条大路通罗马,只有坚持不放弃”,这是老师曾经的教诲!
每当承受生活中不公正的对待,面对孳孳为利、卑鄙肮脏的手段,我就看到陆老师凝聚着坚毅的目光,坚守原则。壁立千仞的陆老师是冷峻的,求真求是。“不以学术殉利禄”(刘世南先生语),不该是每个学者都坚守的原则吗?尊重自己,崇尚公正,不该是每个读书人都该坚守的原则吗?钱锺书先生曾说:“大抵学问是荒江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陆老师虽然居住在六朝古都烟柳繁华的秦淮河畔,但他一定是这样的“素心人”。
生活很喧嚣,工作也很喧嚣,但心中有陆老师,我便能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中沉静下来。
甲智弟:
你好!
非常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尤其是这一篇!在我手头所有的资料类书中,此文篇名,较权威的《清史论文索引》作“生平考”,孙中旺书作“生年考”。上次,我先据后者请你帮忙,随后发现前者的著录,加之你去国图看书之不便,以及我对民国学者之金圣叹史实研究在总体上的评价不高,遂拟不看此篇了。但是,在撰写文章的过程中,始终心里嘀咕,究竟考的是“生平”还是“生年”?遂再查阅各种专题论文索引(如《水浒书录》),不料均为后者,因此不看不放心——它不仅涉及到如何评价民国的相关研究,而且关乎对六十年代刘世德先生同题之文的贡献定位问题。只好明知十分麻烦(我非常清楚: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去一趟图书馆所耗的时间和精力,可能比从南京至合肥——约一小时——还要麻烦得多)!——还要去麻烦你!之所以解释这么多,想说明自己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倒也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想说:仅此一例,便可看出:做学问不严谨,如何能行?该看的史料不看到,如何能行?只是,我的这次“严谨”,是建筑在役使你的基础上,而且是在岁末,而且是在你将抱着落寞的心情离京之际。故,学术的快感远不如情感上的愧感来得强烈。
关于你今后,有何打算?是否是回乡准备考研?无论如何,总之不要放弃,并保持联系!
祝新年一切顺利!
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