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张家生:政银嫂子的罗曼史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839】

政银嫂子的罗曼史

河南邓州        张家生

在他们中三一班四十几个男同学里边,何心丽最佩服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王政印。王政印是他们中三一班的班长,在他身上激射着叫她说不上来的魅力。王政印兼着他们中三一班的体育委员,出席校会他整队,早上出操他领队,他还喊过全校的早操。何心丽记得,那天早晨,天还沒亮,周围一片麻黑,刮着小东北风,操场周边的树梢扯着小哨,风刮在脸上,相当的冷。早操钟响过,黑暗中,各班同学都站着整齐的队伍,迈着矫健的步代,唱着嘹亮的歌曲,来到操场上集合。负责喊操的是教体育的孙老师,孙老师这两天感冒,嗓音有点嘶哑,他把哨子交给走在中三一班前边领队的王政印,让王政印喊操。何心丽真替王政印担心,王政印能喊班里的操,你能喊好全校的操吗?班里五十来个人,全校十几个班六七百人,王政印能喊好这个操吗?在何心丽和大家的怀疑之际,王政印喊操的哨子响了。王政印吹的哨子,短促有力,从吹哨子的声音中,可以想像出这个吹哨子的是一个威严有魄力的人。伴随着短促的哨子声,六七百人的步伐,就是一个声音“嚓,嚓,嚓!”如刀切一般整齐。“一、二、三、三、四!”王政印扯着小铜腔的声音喊过之后,回应他的是排山倒海的吼声。这吼声在操场上空激荡,惊醒了树上熟睡的鸟雀,它们侧着翅膀,向更远的树上飞去。老师和同学由怀疑转为惊奇,都不由得从心底里发出赞叹:这个王政印!
他们中三一班的班主任魏老师,出外学习得两个月时间,这两个月,把个王政印忙坏了。全班学生的思想工作他要做,班会他要主持,日常工作他要检查。偏偏不遇偏偏,文娱会演,体育比赛,期中考试又都集中在这两个月。学校和老师都意想不到,中三一班,文娱会演全校第一,体育比赛全校第一,期中考试各科成绩总平均分,也比同年级班高出二十几分。奖模大会上,校长念一个领奖的,是他们中三一班的学生,再念一个,还是他们中三一班的学生,光中三一班领奖学生数,就占全校领奖人数的三分之一。老师和学生都把惊诧的目光投向这个不寻常的中三一班,更以惊诧的目光寻找着中三一班的领头人物王政印。这时的王政印坐在这个班的最后边,把头埋得低低的,有意躲开大家的目光。
不久,中三一班的宣传委员葛欣随爸爸工作调动,到另外一个学校上学去了,班里缺少一个宣传委员。班长王政印找到学习委员何心丽,说:“何心丽,宣传委员你先担着。”何心丽知道,要做好这一工作,自己得能写会画。她对自己有点不放心,说:“我怕不能胜任。”王政印说:“你行。听说你还是个巧手哩!”王政印说的“巧手”指的何心丽会画画。坏了,王政印怎么知道自己会画画?画,何心丽画过,那是在上小学的时候,从近门老四爷那里借了一本《芥子园花谱》,心血来潮,曾经一笔一笔临慕过,不能说会画。任务接受了,何心丽忐忑不安地把这一期板报出出来了,一出出来,顿时引来了本班和其他班的同学纷纷过来观看。同学的评价是,内容新颖,板报设计艺术,画也画得精致灵动。这时王政印走过来,抬眼看看刚出出来的板报,又看看就要放下粉笔的何心丽,大声赞扬道:“看看我们班的女才子,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何心丽不好意思地朝王政印努努嘴,意思是不让他这样说,实际上何心丽心里喜欢听他这样说。
一天早饭后,何心丽正在饭堂外边的洗碗池边洗碗,一个叫翠英的女同学向她询问数学上一个问题。何心丽边刷碗边回答翠英的问题。“你的筷子吧?”何心丽扭过头看见王政印手里拿了一双筷子。原来正跟翠英说话,筷子顺水冲跑了。何心丽说:“谢谢!”王政印要把筷子递给何心丽,随即又把那双筷子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在手上甩了几下,才递给何心丽。何心丽心里一阵感动。一个大小伙子,心里怪细的。
何心丽的作文写得好,但她总觉得沒有王政印写得好。王政印在他写的《家乡的红高粱》里有这样一句话:(家乡的红高粱)如一群亭亭玉立的姑娘,在风中摇曳着曼妙的身姿,低着那涨红的脸,不时地眺望着远方,似是等着远归的情夫。语文老师念了咂着嘴说好,写得妙;比喻贴切,生动形象,且又令人回味无穷。何心丽是个善于思考的人,她想的是,王政印为什么能写出这么好的句子,他一定是读了很多书吧?一次在班主任办公室召开班干部会议结束,走出门外,何心丽叫住了走在最后的王政印,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主动地与一个男同学说话,自己都觉得有点拘束。
“班长。”她没喊王政印“你的作文为什么写得那么好。”
王政印沒想到在自己心里有很大位置的女才子,会向他问这样一个问题。王政印心里这个“位置”准确地说用“心仪”二字更准确。平时虽说同在一个班,工作上有些交往,但私下自己沒跟哪个女同学这么近距离的说话。王政印心里有些慌,眼虚着,不敢直视,笑笑:
“我倒想问问,你的作文咋写得那么好?”
何心丽看王政印不自然的样子,也笑着说:
“我沒你写得好。”她直奔主题:
“你一定看过很多书吧?”
王政印这才把虚着的目光直示过来,看着何心丽清澈的大眼睛里投过来的期待的目光。王政印说:
“沒看过几本”接着他扳着指头数着“古典的:《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现当代的:《林海雪原》、《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何心丽听着,不时向王政印投来钦佩的目光。数罢王政印笑笑,说:“读也是大致看个情节,哪热闹看哪,不热闹随手就翻过去了。”
王政印问何心丽:“你呢?”
何心丽说:“我没你看的多。”何心丽脑子里滤着王政印刚才给她说的书名,说:“你看的书,能不能也借给我看看?”
王政印问:“你想看哪些书?”又解释说“有的书是借人家的,看完就还给人家了。”
何心丽问:“你有哪些书?”
王政印说:“我有三本书,《林海雪原》、《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你想看哪一本?”
何心丽想了想说:“《林海雪原》吧。”
当时已是星期三,何心丽也只是给王政印顺便说说而已。下午一放学,就不见了王政印,吃饭时也不见王政印,晚自习王政印座位上空空的。第二天早上上早自习的时候,才看见了王政印。放早学的时候,何心丽只顾埋头做一道数学题耽搁了一会儿,王政印有意迟留一步,教室里只剩下了王政印他两个。不过,何心丽沒注意到这些。王政印悄悄走近何心丽桌边,轻轻喊了声:“何心丽。”
何心丽一惊,猛抬头见王政印站在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过来,何心丽一看,正是昨天下午说要想看的那本《林海雪原》,皮破了,不过沒有事。
何心丽惊问:“你回家了?”
王政印点点头。
“你家离这多远?”
“不远。二十多里吧。”王政印轻松地回答。二十多里,一趟二十多里,来回四五十里路,早自习五点上课,王政印该是凌晨三点前就从家里出发了。六十年代,人们上哪,都是徒步行走。想到这,何心丽低头看到了王政印穿的鞋,这哪是鞋,简直成了泥坨坨,两裤腿也溅满了泥星子。不用说,摸黑来学校的路上,踩上水窩子了,为赶上上早自习,没来得及到寝室去换。何心丽心里一阵阵发热,抱歉地说:“都怨我。”王政印说:“何心丽,你说哪去了。来回跑跑,等于锻炼了身体。”说着在何心丽面前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
六十年代初春,由于国家暂时困难,学校停课了,何时复课,要听上级通知。正渴求知识的学生们,恋恋不舍离开了他们心爱的学校。一个月后,中一、中二两个年级的学生复课了,中三年级学生年龄大些,上边说,回乡可以为救灾救荒出点力,意思就是他们这个年级的学生不能再上学了。这犹如晴天的一个霹雳,何心丽被击懵了,多少天她都醒转不过来。原本想上了初中上高中,上了高中上大学,理想希望破灭了。何心丽陷入了极度的无助和沮丧,自己的命运就这么不幸。她是个不愿向命运屈服的人,她从小木箱里拿出那本《芥子园画谱》,像几年前刚拿到这本书的时候那样,一笔一笔临慕,再一笔一笔默画,心想像登山一样,往上走一步,离自己心中的目标就会近一步,何时能实现自己心中的目标,她沒想,她想用自己个人举动,来销磨自己心中无尽的烦燥。她想学校,想班里的同学们,更想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王政印。想王政印的具体什么,自己又说不清楚。越想越想不清楚,恍惚中,王政印笑着向她走来:“丽,筷子!”王政印只喊她一个字,何心丽听了感到分外的亲切。她刚想从他手里接过筷子,王政印手里的那双筷子瞬间变成了一束鲜艳无比的玫瑰花,温馨的花香扑鼻而来,她羞羞答答地接过了,痴痴地看着政印,这时的王政印也呆呆看着何心丽。王政印问:
“丽,《林海雪原》看完了沒有?看完我还拿书给你看。”
何心丽说:“真不好意思。”
王政印说:“咱两个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何心丽眼皮抬抬,偷偷看他一眼,心房“突突”乱跳,觉得脸热辣辣的。一眨眼,王政印不见了。“政印!”她在心里这样喊,觉得这样喊亲切,暖心。政印,你在哪儿?何心丽不由得生自己的气。在学校时,由于自己的矜持,沒问问政印是哪个村哪个庄的?不知道现在在家的王政印是个什么样子,想听听失学后他的打算,要他给自己指点指点迷津。又想,就是知道政印是哪个村哪个庄的,一个大姑娘家的怎好去找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她斥责自己这不切合实际的荒唐想法。算了,算了,不想他好了,好像她把控不了自己,你不想,不知道哪根神经指挥着,偏要想。何心丽吃饭想,梦里想,洗脸时,脸盆里不时映出王政印的影子。娘与她说话,她瞪着眼反应不过来。娘慌了,悄悄对她爹说:“她爹,咱丽着什么魔了。”心丽娘说的着什么魔,就是说中了什么邪了。心丽爹说:“娘们嘴臭,我闺女好好,瞎说什么。”
一晃两年过去了,何心丽已是二十挂零的大姑娘了。婚姻法规定:男二十女十八。按这个年龄,何心丽应该说是个大龄女了。在农村十七八岁的姑娘都已是名花有主或已经出嫁了,何心丽的岁数到这,婚事还无着落。她识字,是个初中生,谁想给心丽提这个婚事,首先得掂量惦量男方的条件,是否长得差不多,是否在国家的单位里工作,当然也有文化水平。条件不够的免谈。这不是何心丽她自己要求的这些条件,是人们在心里默摸着这样想的。何心丽刚回到家那一年,人们还不敢给她提媒,人家还是个学生。十九岁那一年。东邻翠花嫂给她介绍的对象,是她娘家远门一个侄子,人长得可以,服役已经几年,翠花嫂说,她这远门侄子已经当上排长了。说的这个人,心丽知道也见过,早就听人们哄言哄语说当上什么军官了。翠花嫂子不方便给心丽说,要心丽娘给心丽说,要是同意,翠花嫂就给男方说一下,节假日探亲回来叫他们俩见见面说说话。男方这个条件叫翠花嫂子想,那是黑天里打灯笼,往哪找?心丽娘想,人家是军官,军官转业,国家安排工作,就是国家干部,吃国家粮,拿国家钱,衣食无忧,闺女嫁过去,光享清福。娘给心丽说了,心丽只顾埋头画她的画,好像不是跟她说话似的。娘知道闺女的性子,摇着头走开了。接着给心丽介绍对象的是西邻的四奶奶。四奶奶介绍的这个男的在镇上供销社工作,这男的老子还是一个部门的经理。要是这个婚事成的话,还能给心丽在供销社安排一个正式工作。四奶奶给心丽娘一说,心丽娘满心欢喜,当场答应:“行,我给俺闺女说去。”娘给心丽说:“这一次可不能再错过,我已经答应了你四奶奶。”心丽正专心画画,抬起头笑着说:
“我答应了吗?”继尔又对娘说:“我要陪娘一辈子,孝敬娘。”
娘说:“当闺女的,哪有不嫁之理,难道你要在娘家埋老女坟不成!”
何心丽笑了,说:“娘,看你说的,多不吉利!”何心丽嗔怪地看了娘一眼,又埋头画她的画了。后来又有人给她说了几家,何心丽睬都不睬。
没有不透风的墙,村里的人知道了,说着诮话,何老大的闺女是个仙女,不食人间烟火!想想仙女也思尘下凡,七仙女、织女不是也下凡配了董永和牛郎?心丽娘看说不动自己的闺女,把气撒在老头子身上,埋怨老头相当年支持闺女上学,不上学就不会是这个样子。闺女嫁不出去,在农村是个丢人的事。心丽爹一烟袋一烟袋地抽着烟,沉着脸不说话。
心丽的心事谁也猜不透,只有她自已知道。晚上,心丽翻来复去睡不着觉,披件衣裳,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发呆。奶奶在世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繁星点点的晚上,常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她:“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每个人天上都有一颗星星。”心丽不知道天上的星星哪一颗是自己的,哪一颗星星是他的。她看出来了,有颗明亮的星星,直朝自己眨眼,她认为这颗星星就是他的星星。人说,人想一个人,对方会有感应,她不知道他有没有感应?一颗流星从天空中划过,心丽认为这颗流星是自己的信使,它会把自己的心思告诉给他。
生活中有巧事,这巧事不是人人都能遇到,恐怕一千个人一万个人都难遇到一个,有桩巧事,我们的主人公何心丽遇到了。
这天刚吃罢早饭,心丽爹碗一丢就到队上去了。爹前脚走,后脚住村西头叫五婶的端了些红枣过来了,说,刚从树上打下的,又脆又香好吃。看见心丽故作惊讶:“你看看咱们心丽,出落得鲜花一样。”心丽处于礼节,跟五婶打了个招呼:“五婶好。”有娘在场,打了个招呼,心丽就到屋里画画去了。五婶扯东扯西,最后话头落到心丽身上,说到她有一个外甥,人长得好,人品也好,想给咱心丽说说。心丽娘知道五婶姐妹几个,五婶姐妹中排行老大,不知道是哪个妹妹的儿子?五婶说:
“嫂子,他二姨跟的,小王庄。”心丽娘好像听说过小王庄这个名字,但具体在哪个地方却弄不清楚。
五婶说:“在咱们这个庄的西北方向。顺着咱们庄后这条大路一直往北,走上十来里,拐西,西边有条小河,河上有座石板桥,走过石板桥,一路漫斜上西北,再走个五六里就到了。”
娘说:“怪远哩。”
五婶说:“不远,不远。走习惯了就不觉得远了。”五婶不放心,继续解释:“我姐夫可会事了,人称老管事,又叫王管事。庄上人们吵嘴,打架凡有解不开的事,经他一说,啥事都沒有了。比他们那儿大队干部还吃香。二妹子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王政银,跟他爹一样会事。政银小时候也来过。嫂子你记得不,有一回我领他出来玩,刚好遇见你,你说这个小娃长得怪忽灵,你还抱他一下。”
心丽在里屋,把她们说的话一字一句都记下了。心丽心里想的是王政印,听到五婶说的是王政印,她浑身一个激灵,摸摸自己的耳朵,沒听错,五婶说的就是王政印。政印,你终于出现了,是那天晚上那颗流星给你报的信吧?那天晚上,仰头对视着你,你读懂了我眼神的意思了?我对你的意思你感知出来了?何心丽默念着王政印的名字,觉得嘴里甜甜的,想着王政印的名字,觉得心口热乎乎的。仿佛又听到王政印扯着小铜腔喊操的声音,短促的哨子声;看到王政印送给她筷子时微笑的面容。她用手按捺住“突突”跳动着的心房,她不让娘也不让五婶听见自己心房跳动的声音。
五婶走时不忘给在屋里的心丽打声招呼,心丽急忙要出来应酬,五婶拦住了她,探头里屋,看里屋房间不大,心丽给收拾得干干净净。见桌子上摆的是书:“啧,啧!看咱心丽,学习抓得这样紧。你学习,你学习,五婶不打扰你了。”说着走了出来,刚走了两步,还想要跟心丽娘说什么话,看心丽跟着,便改口说:
“门上还有两棵马眼枣树,熟的晚,过两天我再送点过来,你们尝尝。”心丽娘知道五婶话里的意思,推辞说:
“他婶子,你真过细,不必了。听说集上三四毛钱一斤,两三棵树也能打个二三十斤,卖个十块八块的也能补贴补贴家用。”
五婶笑了,她说:“嫂子,这话叫你说着了,你那大伯(指五婶的老公公)瘫在床上起不来,扳着指头算着,枣打下来,叫拿到街去卖几个钱。真老抠,抠了一辈子,也没见他攒的钱在哪儿。我不听他这些,趷蹴在街上卖东西丢人,卖个三核桃两枣的不济事。”转向心丽:
“婶子家里也有书,是你那弟弟前几年买的。你要看,就过去,婶子连饭都管了。”
心丽说:“谢谢婶子。”
五婶拉着心丽的手说:“你看看,咱心丽多会说话,婶婶在家候着你。”说罢五婶点着小脚走了。
娘俩送走了五婶,心丽回到里屋继续画画,实际上她在等娘过来跟她说话。搁往常,娘进屋会跟她说:“丽,五婶说的话你也听了,我也不多说,你心里默摸默摸,同意了,我好给你五婶回个话,不同意也就拉倒。”对王政印再热,表面上也要装得很淡然平静的样子。她会不吭气,不敢面对娘投过来的目光,两眼直盯着桌子上摆放的《芥子园画谱》不说话。知女莫如娘。娘知道了,骂道:“死妮子,跟娘也这样。我给你五婶回话了,噢。”娘点着小脚出走了,透过窗棂,心丽笑咪眯地望着娘远去的背影……这回娘沒进心丽住的里屋,招呼心丽:“我上地了。”扛起锄头干活去了。
心丽娘清楚五婶的为人,爽朗、豁达、热情。门前几棵枣树,她沒嫁过来之前,枣熟打下来,村里大人小孩谁也别想尝一个,都叫她那个老公公一撅一撅挑到街上卖了。五婶过来之后,枣熟的季节,她把打下来的红枣,一兜子一兜子的从庄西送到庄东,一家不剩,全何庄大人小孩都能吃到她家脆甜的红枣。那个一辈子抠抠嗦嗦的老公公,胡子气得一撅一撅的翘得老高,沒办法。她给心丽说的这门亲事,心丽娘打心眼里不感兴趣。心丽娘跟前几次给心丽提的婚事比对过,首先觉得这门亲事说的太远。三里五里还好说,一下子十七八里,甚至二十多里,闺女一辈子的事,来来回回要多走多少路,有多劳累多辛苦。别人不心疼,当娘的心疼。闺女是娘的小棉祆,一旦有个头疼发热,近了招呼下就到,远了招呼都招呼不到。那孩子她见过,那是他两三岁的时候见过,忽灵,鼻子眼长得也周正;大前年,心丽娘赶集在街上也见过,肤色有点黑。这都在其次,关键是没工作,一辈子土圪垃里刨食有啥出息。四奶奶提的还能给心丽找份正式工作。我闺女可是顶顶的初中生。本来想问问那孩子上的啥学,一听五婶说上小王庄,这一走那一拐,把心里都拐糊涂了,当即心里就把这门亲事给否了,往下五婶说的啥,心丽娘基本上就不往耳朵里听。
几天过去了,心丽娘还是没什么动静。心丽急了,想问娘:“五婶说的事,你啥意见?”觉得这样问不妥。自己的娘咋了,在自己的娘面前也得有一份矜持。一个午后,心丽这样跟娘说:“五婶送的枣真好吃!”心丽娘开始认为心丽嘴馋,没好气地说:“想吃,叫你爹到集上给你称几斤,集上多得是。”说罢想想不对劲,闺女从小到大没有这样嘴馋过,闺女在说她的事。心丽娘把自己的心结说出来:“我说丽,五婶人好,这沒说的,说的这门亲事不合适。”心丽要听娘说不合适的原因,娘说:“往那小王庄,七一拐八一拐,我都听糊涂了。说的十七八里,我估摸着不下二十里,我沒去过,也听说过,太远了。你过去后回来,一个人来来回回,娘我不放心。”心丽娘没说她头疼发热照顾她的事。
心丽心里说:“我不嫌远。”
“再一,那孩沒工作,我不能让我闺女过去受罪。”
心丽心里说:“我不是也没工作。”
娘劝心丽让她应了四奶奶说的那门亲事,那孩不光自己有工作,还给你找份正式工作。
娘给心丽说这些的时候,心丽的眼皮子一直耷蒙着,没什么表情。
娘看劝不动闺女,把心丽爹也搬出来了:
“丽,这个事前两天,我给你爹也说了,他光抽烟。他光抽烟啥意思,你能不知道!”
心丽这时有点恨她娘,闺女你生的你养的,你还猜不透女儿的心事?
五婶家的枣可能没熟,说送枣过来,怎么还不过来?五婶来了,直接给五婶说明自己的心事,想想,一个姑娘家的咋能这样没张道。五婶说她家有书,何不趁到她家看书的机会,给政印写封信,让五婶给捎过去,想想,这样也不妥。五婶明里不说,暗地里不知咋嘲笑自己。此时,心丽孤独无助极了,透过窗棂呆呆地望着外面的天,天是那么高,那么蓝。蓝蓝的天空中,有一丝飘浮的白云,她想,自己要是那丝飘浮的白云多好!鸟雀们在门前树上飞来飞去“喳,喳”叫个不停,她想,自己要是那会飞的鸟雀多好!
心丽还上地干活,收工回来后,一头扎在屋里睡觉,画也不画了。往常,心丽从地里回来,会帮娘择菜烧水做饭。不帮做饭,娘不怪,怪的是饭做好了,喊心丽吃饭,十声九不应。喊急了,起来了拉一点,就又去睡了。上六年级的弟弟有道数学题请教她,她显出极不耐烦的样子,匆匆说了一遍,弟弟瞪着眼沒听懂,要她再讲一遍,她把课本一摔:
“真笨,天底下没有比你再笨的人了。”姐姐从来没有这样过,今天咋了?想想姐姐说的狠话,弟弟受不了,姐弟俩吵了起来。
弟弟说:“不就多上两年学,有啥了不起!”
心丽狠话说出口,收不回来,觉得对不起弟弟,但嘴上不饶人,寻弟弟的不是:“上堂不注意听讲,你在干啥?”
弟弟说:“你沒看,老师没讲到,我是在提前预习。”
“你也不长眼,姐姐干活回来,脸都还没洗……”
姐弟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吵着,娘本想说:丽,你会,给弟弟讲讲有啥不行。想想不能说,叫过儿子,说:“姐姐吃过饭给你讲。”姐弟俩这场火才熄。
心丽的心事当娘的最清楚。看着日渐消痩的闺女,心丽娘妥协了,跟心丽她爹暗地里商量:依了她吧,儿大不由爷,将来过好过坏,是她的命。
农村,定亲前先相家。相家须由女方的父或母带着女儿到男方家来个实地考察。相家父亲去的有,一般来说,做母亲的为女儿到男方相家多一些,因为母亲心细,有当年出嫁时的经验教训在身,又懂得女儿的心,知道该听些什么,看些什么。相家所考察的是男方家的基本条件,比如宅子上几间房,囤里多少粮,床上被子新不新,院子里有没猪羊,等等。当然了,对男孩也要考察一下。看男孩是否残疾,五官是否端正,气色好不好,身体高矮胖瘦,等等。还有找机会掏男孩几句话,看看男孩应对如何,说话照辙不照辙。如果这些通过了,这门亲事就定下来了。
这天,娘跟她说:
“丽,你五婶说叫咱们过去看看。”心丽娘说的看看,就是到男方家相相家。心丽一听就明白了,她正在画画,头也没抬,说:
“不去。”
心丽娘好像没听清,又问:
“你说什么?”
心丽还是那句话“不去。”
娘奏到跟前:“我说丽,你叫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不能说她闺女对这门亲事,我不同意了,你要同意;我可同意了,你又不同意。娘想到跟五婶说得好好,哪能说不去就不去了呢?说:“你不去我去。”
心丽说:“你去我也不去。”
娘说:“你这不是为难娘吗?”
心丽说:“你还不相信五婶吗?”
娘说:“我相信。不过过眼,心里总有点弹虚。”
五婶也过来劝她:“你相信五婶,五婶我心里高兴。不过嘴说为虚,眼过为实。你过去看,好坏你以后不埋怨你五婶。”
心丽说:“看什么看,我知道。”心丽沒给娘和五婶说她怎么知道。
几天后,五婶送来了定亲的彩礼(我们这叫红绿定。红是指红男,绿是指绿女。定是定下亲事)彩礼是几块做衣服的布料:有灯芯绒,凡士林,蓝卡几,毕几尼还有一块石榴红的大方巾。那时,这几样算是最高档的了。
五婶把彩礼放在当堂的桌子上,打开包袝,一层一层掀着布页,让心丽娘看:
“你看看,合适不合适,不合适了,我再叫他们扯。”同时喊在里屋的心丽:
“丽,你出来看看,给你的。别看政银是我外甥,这,心丽是我侄女,他政银少给咱心丽一丝布我也不依。”
心丽沒想到定个亲,程序这么烦琐,又买了这么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过来。心想,扯的这些布料得花多少钱?真,真,真是这些老婆精们!心丽心里有气,压着气说:
“五婶你辛苦啦,东西我不要,你还拿过去。”
五婶急了:“丽,你看看,你要是看不上眼,我就拿过去。你还没看,就叫我拿过去,这叫我咋给人家说哩。”
心丽说:“定亲就是定亲,买这些东弄啥?”
五婶眼珠子一转,明白了:“噢,噢!你看我想到哪去了。咱心丽人没去,心都去了,知道过家心疼人。”
心丽脸红红的,不好意思地说:“看五婶说的。”
“好,好五婶我不说,不说。”
出嫁的日子是男方定的,定于二月二。农村俗言:二月二,龙抬头,是个吉日。那天,心丽坐上了从小王庄赶来迎亲的婚车,走在坎坎坷坷的土路上,一路上颠颠簸簸,走了大半天功夫,似乎还没到的意思。她有心想问问在车上男方过来陪自己的两个小姑娘,想到自己今天的身份,算了,随他便吧。娘说远,她真觉得远,真如娘说的七拐八拐,拐得有点迷糊,牛车一晃当,她一个趔趄,要不是她早有提防,抓住一边的车帮,就会晃倒。虽说是对出嫁这个事早有思想准备,但真到了出嫁的日子,她不免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以后她就有了两个家,一个婆家,一个娘家。从婆家回娘家,嘴上说,回来了,但身份变了,由主变成客了。以后重心由娘家转移到婆家。在婆家,她与那既熟习的他生活上又不熟习的他相处,想到和他……她不免有点紧张害怕。紧张什么害怕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长这么大,家里供自己上学,上了小学上了初中,要不是特殊情况,说不定自己现在还在上高中。十里八村的人都羡慕自己,何家庄何老大家出了个女秀才。人们不知道爹娘为了供自己上学,他们吃了多少苦。每个星期天回来,家里尽量给自己改善下生活,说在学校大锅饭,娃们吃不好,家里面条饭,锅里少放点菜。后来才知道,自己不在家的日子,面条饭不是面条饭,就是一锅菜叶子,一锅面条挑挑找不到几根面条。饭做好后,娘从灶后拿出一个油瓶,油瓶里有高出瓶底不多的一点油,用一根筷子插进去,筷子头上蘸上一点油,放进锅里,顿时锅里饭味大变。心丽知道:只有她从学校回来,全家人才能吃到这一滴香油。为了给自己凑学费,娘把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娘卖了出嫁时的金银首饰,卖了出嫁时外婆给她陪送的箱子柜子,连门前一堆烂砖也卖了。亲戚邻居都借遍了,到头来,自己沒给家里一点回报就走了。想到娘一年四季就那一身衣裳,面上补丁落补丁,冬天套上套子,夏天脱去套子。四十几岁的人都满头白发,她真想大哭一场。上车时没看见爹,他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娘眼圈红红的,她清楚地知道,娘在西屋里待了好大一阵子才出来,洗了脸才见她的。从学校回来,想上地就上地,不想上地就懒在家里睡大觉,跟娘使性子。想到弟弟,当姐姐的我对不起你,多少事姐姐沒有照顾好你……
婚车在小王庄西南角一所院落前停下。院内面南三间瓦房,座东面西两间草房。从灾年过来,人们办喜事,哪简单往哪办,沒有像现在这样隆重,这么些让人想不起来的繁文缛节。来了就是到了,由门上一个年轻的妇女领着进了上房的东间。中午简单招待了来的客人,晚上闹房的都是些十几岁的娃娃们。大概闹到十一点才散。被闹的只有何心丽一个人,王政印不知钻到哪去了。虽说到了阴历二月,天气还滞后在冬天里,外面的风呼呼地刮着,怪冻人的。何心丽一路颠簸,到这后又不得安歇,早就累了,她和衣蜷缩在婚床的一头,用被子盖着,恹恹欲睡。铁灯里的油不多了,烧焦的灯芯穿过豆大的灯亮,婚房里一片昏暗。后半夜,王政印才带着满身酒气回来了。回来就一声不吭,衣裳不脱倒在婚床的另一头,呼呼睡着了。这个王政印,两年沒见,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她想起来把灯拨亮,问他喝茶不喝,感觉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知道,这是调皮的孩子们在听墙根。她们庄上一个年轻人结婚,闹罢房,孩子们散去,夫妻俩认为沒有人了,闩上门,刚想亲热,从床底下立柜后钻出两个大小伙子,“呼拉”打开门,呼呼又进来一大群人,弄得光穿着短裤衩的夫妻好沒意思。这事以后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说笑资料,可丢死人了。她沒敢动,也不敢有什么声响。铁灯里的油可能熬干了,豆大的灯苗跳动了两下,“叭”的一声就熄了,屋里顿时黑洞洞的。朦胧中,听见鸡叫了,窗户纸有点泛白。
天刚亮,何心丽就起床了,新媳妇是不能睡懒觉的。门一开,一个小姑娘端一盆温水进来,心丽猜想这是王政印的妹妹。床上睡的王政印听到响动,一咕碌爬起来,睁了睁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走出来,与正要准备洗脸的何心丽打了个照面,何心丽看见的不是扯着铜腔喊操的王政印,不是微笑着给自己筷子的王政印,惊问:“你不是……”一句话沒说完,就昏厥在地。
何心丽看到的是不是她日思夜想的王政印,而是与王政印读音一样的“王政银”。五婶沒说错,心丽沒听错,错的是老天爷,找老天爷去。
这可吓坏了王政银,赶紧伏下身子,抱起她:“心丽,心丽,你怎么了?”王政银的娘来了,爹来了,小妹妹刚抹了巴脸,沒来及擦,拎着手巾也来了。政银娘说:“掐仁中!”忙叫女儿赶紧请医生。医生来了,量了体温不烧,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脏,跳动正常,把了把脉搏,不紊乱。医生说:“可能是劳累惊厥所致,不要紧,休息下就好了。”王政银把何心丽放到床上,用被子盖好,呆呆地看着自己新娶来的媳妇直流眼泪。心丽慢慢醒过来了,她没有睁眼,眼泪顺着眼角流到脸上,滴到刚才王政银给自己枕的花枕头上,枕头上湿了一大片。怨谁?能怨五婶吗?能怨自己的娘吗?娘要自己来相相家,自己不听,五婶也劝,要是自己听了她们的话,也不致于是这个样子。她恨自己,她恨自己固执,自以为是。下一步咋办?她要回去,回去能行吗?这事要叫大何庄的人知道,爹的脸往哪搁,自己的脸又往哪放?她不信命,这时她信了。老人们常说:女人的命,菜籽命,撒到哪是哪。冥冥中,她觉得与王政银相遇是一种缘份,把她与王政银牵到一起的,是自己熟知心仪的王政印。是王政印把他俩撮合到一起来了。她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认命了吧,命该如此。
一家几口人看心丽沒事,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王政银坐在床头,伏着身子问她:
“丽,你喝点茶。”心丽摇摇头。
王政银又问:“你想吃点啥?叫娘给你做。”
心丽摇摇头小声说:“你出去,我一个人静静。”
王政银沒有出去,他坐在一边,悄无声息地看着她,这心丽能感觉到。政银娘妹妹来看,政银老远就打手势,指指床上睡的心丽,意思是不要有声响,怕惊动了心丽。妹妹吐了吐舌头,踮着脚尖进来看了看床上睡的嫂嫂,又踮着脚尖走开了。心丽又听到重重的脚步声,那是政银爹看心丽来了,政银蹑手蹑脚出去,附在爹耳根说了什么,政银爹扶着房屋门框探头朝里屋望了望,又拖着重重的脚步走开了。心丽在床上睡了几天,政银一直在自己身边守了几天。自己初来乍到,是个生人,王政银一家沒有把自己当个生人,爹娘看,妹妹看,政银不离身守护着自己,她被这个家的亲情温暖着。
何心丽与王政银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生活中並沒有起什么浪花。据跟王政银年龄相仿的一个年轻人透露:一次他去找王政银有事,王政银正跪在床头,见有人进屋,王政银装模作样说:“床腿不平,支下床腿。”年轻人笑着走了。事情很快传开了,有人拿这事取笑王政银:王政银怕老婆怕成那个样子。王政银嘿哩笑笑:瞎说什么。王政银承不承认怕老婆,反正“王政银支床腿一一怕老婆。”这个歇后语在我们这一带传开了。
何心丽是个爱整齐的人。这天在屋里整理东西,在挨窗桌子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书。这本书心丽熟悉,那是王政印借给她看的那本《林海雪原》。王政印借给她时,书皮有点破,后来,她把她在家保存的一张牛皮纸备了书皮,看到第九章“白茹的心”时,她还把这一页折了起来。她有意这样,还书的时候,看王政印有沒有意识到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学校宣布中三学生不再上学时,何心丽把这本书还给了王政印。现在自己给这本书包的书皮好好的,第九章折叠的书页,也好好的定格在两年前在学校学习的那段时间里。真巧,巧事都让自己给遇到了。她从丈夫嘴里知道,借给他书的叫王政印,是刚出五服的平辈兄弟,同年同月生,王政银七月十七,王政印七月二十八。政银为兄,政印为弟。政印中学不上了,在家劳动。就在离政银家不远的东边居住。何心丽确信这个王政印就是他们在学校同窗学习两年多的王政印。王政印既然是这个小王庄的,自己嫁到小王庄这些天,怎么连王政印的影子也沒见到?是不是王政印在有意躲避自己?
王政银家门前有条东西向大路,小王庄的人们出村做活,赶集上店都走这条路。一天中午,何心丽在路边翻晒被雨水淋湿了的柴禾,老远看见一个人戴一顶大草帽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从身段走路的姿势看,何心丽断定这个走过的人就是王政印。她沒有躲避。走过来的王政印也注意到了何心丽,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走过来。何心丽沒先跟王政印说话,她要等着王政印跟她说话。
王政印说:“嫂子,晒柴禾!”
何心丽说出的话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她说:“谁是你嫂子,我不是你嫂子!”
王政印窘迫地笑笑,说:“怎么,我叫错了?”
何心丽说:“按咱们上学时的叫法。”
王政印说:“那能行?”
何心丽说:“有什么不行!”
王政印说:“叫嫂子是咱们这里的规矩。”
何心丽说:“我就是要破破这个规矩!叫我心丽。”说着睃了王政印一眼,自己的脸先红了。
王政印说:“要这样叫,那像什么话。”
何心丽看看,路上前后都沒有人,只有他们两个。太阳烤得路面滚烫滚烫的,把鞋底子都烫透了,让人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王政印不敢久停,又想说嫂子,随即改口:“心丽,你忙,我走了。”
何心丽想喊政印一声,但觉得碍口,目送着王政印走开了。
王政印走远了,何心丽看见王政印回头望了她一下。
王政印走后,何心丽站在路边走了一会神。路边有一道洼坑,坑里开了一片丝瓜花。丝瓜花的花朵呈铂黄色,一朵是一朵。何心丽看着看着,眼前就变成了一片不分朵的黄晕。
收了秋种罢麦,王政银扛着铁锨到十几里远的地方挖沟去了,得个十几天。几天后一个下午四点多的样子,何心丽在堂屋靠门边做针线活,一抬眼,看见王政印骑着一把崭新的自行车,从楼门前的大路上一闪过去了。王政印的这把自行车,是城里的姐姐给他买的,他已经骑了几天了。何心丽心里一动,把做的针线活胡乱往鞋筐里一塞,从暖水瓶里倒了水,洗了脸,对着镜子,香芝、雪花膏在脸上抹开了。看身上穿的结婚时格格斗子上衣,觉得不合适,从箱子底里扒出当姑娘时,只有年节时才穿的衣裳,玉蓝色卡几上衣,灰黑色小腿口裤。有一年春节后,她穿着这身穿衣服到了学校,王政印见了,对她愣了好久。当何心丽注意他时,王政印才尴尬地把盯着看她的目光移开。她从王政印的目光里知道,他对她穿的这身衣裳很感兴趣。她对着镜子扭着身子,前看看后看看,上看看下看看,一身的爽劲。她满意地对着镜子笑笑,一会儿,她脸上的表情显得不那么高兴,她给王政印一贯的形象是老成持重,她不知道王政印今天能不能接受她这个样子?她似乎给自己鼓了鼓劲,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过去在王政印面前的那些表现是装出的,今天的才是真真实实的自己。
何心丽出了门,顺着门前这条大路往东,走过了几家院落,她找到王政印的家。王政印刚回来,自行车还扎在院子里。王政印见何心丽穿着这身打扮,像在学校一样,也愣了一下,想喊嫂子,这嫂子二字没出口,惊愕地说:“心丽,你来了。”何心丽说她回娘有点急事,让王政印送她一趟。
王政印仰头看看西边天上的晚霞,又看看东边升起的月亮,沒有拒绝,推着自行车到大路上,王政印双手撑着车把,说上车吧,何心丽坐上自行车的后站架,看何心丽坐稳,王政印交待,用手抓紧站架一边,左脚往前快走两步,右腿一抬偏过车杠,朝何心丽娘家所在村的方向骑了过去。
秋庄稼收完,地里刚种上麦,月光照得满地都是白花花的。这条路顺河堤而建,自行车走,河也走。自行车骑多快,银道似的河也走多快。还有月亮,水中的月亮也追着自行车跑。车行带风,把何心丽的衣服吹得鼓荡起来。她想,这才是我应有的位置,这才是真正的人间生活。
心丽说:“新车坐着的感觉真好。我真怕央不动你。”
王政印笑着说:“你这不是央动了。”
心丽问:“你姐姐给你买的这把自行车给你绕人的吧?女朋友谈成了?”
王政印说:“谈成了。”
何心丽心里一沉,又问:“哪儿的?”
王政印笑着说:“你猜猜?”
何心丽说:“我猜不着。”
王政印说:“你再猜猜。”
何心丽说:“我真猜不着。”
等了好大一会儿,何心丽急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王政印才告诉她:“有树营的。”
“有树营在哪儿?”
王政印笑了,何心丽眼珠子转了几下,忽然省过劲也笑了。从后边给了王政印一下子,笑着说:“两年沒见,从哪儿学来这些诮皮话。”
何心丽劝王政印,都这个年龄了,不宜再等了。想说你跟你哥哥王政银都结婚了,话在嗓子眼里滚了一下,咕碌又滚到肚里去了。在现在他们的二人世界里,何心丽最忌讳的是提到丈夫王政银的名字。
王政印淡淡地说:“等等吧。”
等什么等,你不知道有人等你,你却不知道等人!何心丽艾怨地从后背看着埋头蹬车的王政印,无奈地摇了摇头。何心丽想起家里的那本《林海雪原》问:
“咱们上学时,你借给我看的那本《林海雪原》还在沒有?”
王政印想了一下,说:“在我政银哥哪儿。”随后又补充说“在你们哪儿。”
何心丽又问:“我还你书时,你有啥感觉?”
“感觉,啥感觉?”王政印犹豫了一下想起来了,说:“你真细故,书皮也用牛皮纸备了。”
心丽又问:“就这?”
王政印想起来了:“书,你还沒看完吧?我看折到第九章那个地方。”
何心丽说:“书,我看完了。折叠到第九章你知道啥意思?”
王政印想不起来何心丽对二年前的事情记得这样清楚,问题还问得这样刁钻。他笑着说:“心理描写写得细致。”
何心丽说:“不是。”
不是又是什么?王政印的车速放慢了。
何心丽想在背后再给他一下子,拳头扬扬又轻轻放下了。
何心丽知道王政印在有意跟她装糊涂,她不问他了,他现在不就在自己身边吗!她试着揪位王政印的衣服,又试着扶住王政印的背,再试着抱住了王政印的腰。她两手碰头並扣接起来,把王政印抱得很紧。
路边有一个很大的场院,场院里有两个麦秸垛,一个大一些,一个小一些。自行车骑到场院边,何心丽让王政印停一下。王政印以为何心丽要小解什么的,就把自行车停下来了。
何心丽说:“政印,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圆,咱们到场院里坐一会吧。”
王政印说:“你不是有急事吗?还是赶快回家吧。”
“有急事也不在乎这一会儿,你不知道我多想跟你呆一会儿。政印,跟我说实话,你喜欢我吗?”说着拉住了王政印的双手。
王政印沒说喜欢不喜欢,只说:“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何心丽说:“不,你让它过去,我过不去,今天晚上我要做一回你的妻子。”
王政印慢慢地把他的手从何心丽手里抽出来,说:“心丽,这样不好。”
何心丽说:“这有什么不好。”
王政印说:“我不喜欢这样。好了,坐车吧,我送你回去。”
别提何心丽的心有多凉了,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重重在叹了一口气,她不坐王政印的车了,坚持步行回她的娘家去了。
王政印说:“反正离你娘家不远了,那我就不送了……”
这年冬天,王政印当兵去了。在部队,王政印有文化,各方面都表现积极,不到三年当了班长,又当了排长。在部队的王政印不时给何心丽来信,不过这信都是写给哥哥王政银的。信中总是先问哥哥好,再说请哥哥代我向心丽嫂子问好。每逢来信,王政银看罢,随意丢给何心丽说:“政印的信。”当看到“请哥哥代我向心丽嫂子问好”这句话时,何心丽的眼圈就湿了,只有她能理解政印这句话的深意。
后来那场革命运动开始了,备了牛皮纸书皮的那本《林海雪原》,被红卫兵当成四旧拿到火场里烧了。何心丽从地里干活回来,一见桌子上不见了那本书,知道大事不好,没命地往火场上跑,幸亏来的及时,从火堆底部扒出了那本书,备的牛皮纸书皮烤黄了,书还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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