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销、卖惨、带货:一个网络推手的17年“净化史”
透过镜头,一扇门被打开,屋子里四面白墙,地上一滩屎尿,光板木床倚着墙,床头堆着褐色棉絮,瘦削的光头女人坐在棉絮旁边。
一个精瘦黝黑、赤裸上身的男人对着镜头,眼睛闪着光。“他看得紧就是他老婆,看不紧就不是”,男人的妹妹在一旁解说。男人合上门,抓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卡在门上——女人已经生了3个孩子,但他仍决意看紧她。
“你大佬怎么样摞得到老婆啊(梧州方言:你哥哥怎么找得到老婆)?”镜头后的采访者发问。
“别人带来的。”妹妹回答。
这段对话还带出另一个信息,“哥哥2006年杀了老母,砍了两刀,有案底的”。
“爆点”来了,镜头后的采访者意识到。这次传播效果超出了他的预料——8月9日,视频在微博上被转发数千次,官方次日介入调查并发布通报,“视频基本属实”,而这对患精神病的中年人“梁某荣与陈某芳二人均已送至精神病院治疗”。
梁某荣走进关着陈某芳的屋子(图片来源:石方亮的视频)
与两个病人一起被处理的还有采访者石方亮。他在社交平台上的名字是石金水。如今,他主动删掉了发在微博、B站、今日头条的上千条短视频,只有西瓜视频上还留着前两年的作品——内容多是征婚的年轻女孩,农家菜等,曾经的“爆点”全部成为盲点。
删掉视频三天后,石方亮小心翼翼地试探,在各平台更了一条4分钟的视频。这次的镜头里不再有赤脚,破砖房和涣散眼神,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山林,他冲进林子,摘下紫色野果“捻子”放进嘴里。
“感觉挺失望的。”他对着镜头说,不是因为删了视频,而是因为捻子不够甜熟。这几天他“删得手都痛了”,可仍然不愿提及上千个视频何以在三天时间内匿迹,“毕竟以后我要在家乡发展。”
告别
8月末的广西梧州,虫鸟鸣声高亢,明晃晃的太阳直晒着尘土飞扬的道路,石方亮和他的女友兔子(化名)开着白色的五菱面包车从藤县出发,开往82公里外的岑溪县南渡镇杨冲村。
石方亮拆掉一排后座,腾出的空间堆着电脑包、相机、行李箱和一个大麻袋,麻袋里装着广州一家制衣厂老板捐献的衣服。每一次,当兔子把镜头对准后备箱,意味着视频拍摄进入尾声。这时,石方亮就会从袋子里掏出冬装、电扇、锅碗和其它日用品,交到受访者手里。
石金水、石金泉、金泉少侠,这些名字后面藏着同一个人——1987年出生的广西人石方亮。他在2003年成为网络推手,2015年开始拍摄短视频,在抖音坐拥50多万粉丝,在西瓜视频和今日头条有170多万。
近半年来,他几乎每条视频的播放量都有几十万——当他把镜头对准农村的边缘人群,名气就如同滚雪球一样在当地传开。梧州各地村民争着提供线索,石方亮忙着采,兔子马不停蹄地拍,最多的时候一天能造访8户人家。“你们的视频就是我的盐和辣椒”,视频停更后,粉丝们在兔子的抖音里留言说。
精神病人锁妻事件是石方亮的视频半年来第二次上热搜,上一次是一对生了10个孩子、住在深山里的90后夫妻。他对这两条的突然走红感到意外——毕竟多生小孩和与精神病女性生子在这些视频里并不是新鲜元素,但这也佐证了他十几年前说过的那句话,“我想红,是易如反掌的。”
他们往往一进村就会被认出来,村民们为他找人、提供线索,在他采访时提供信誉背书。一次,石方亮的车陷进雨后泥坑里,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附近的两个粉丝,帮忙把车推了出来。
8月24日下午,石方亮到女孩小红(化名)家里探访。图片:庞礴
石方亮讳言自己的收入状况,他在今日头条等平台有流量分成,直播时也会收到粉丝打赏,但两者都不算多,“直播的时候,屏幕上刷过去的都是小心心(抖音直播礼物,1抖币一个,相当于0.7元)”。这个夏天,他本打算研究流量变现的事,带货、卖农产品或者找更专业的团队把镜头下的故事拍成纪录片,但上热搜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他主动删除了最近一年来发布在所有平台上的视频,开始为下一步做打算。
新工作开始之前,兔子收到了11岁女孩小红(化名)的求助。女孩要从村里转到镇里上五年级,开始住校了。她拿张方方正正的小纸片列了个生活用品的单子,发到兔子的手机上。
小红曾经出现在石方亮的镜头里。4个月前,他们把面包车停在狭窄的村道,走上一条陡峭的水泥路,造访这对失去父母的兄妹——他们的父亲去年病逝,母亲是精神病人。石方亮从村民那里得知,“她智力不正常,是孩子的父亲从路上捡回家的。”小红出生没多久,她就失踪了。
过去一年多,石方亮拍摄的故事有几百个,但保持联系的家庭很少,小红兄妹是例外。石方亮和兔子喜欢小红,她在镜头前后都不多话。每次他们到访,她都穿得干净,把房间收拾得也利索,网友捐来的东西装袋立在墙边,被劈开当书桌的木柜上,暑假作业也放得规整。
在小红的床下,布鞋、塑料凉鞋和雨鞋整齐地摆成一排。图片:庞礴
数次拜访、转交捐款后,小红跟石方亮和兔子熟络起来。她加了兔子的微信,叫她姐姐,时常问候,也偶尔说说自己的心事:三婶又在亲戚面前说她了;哥哥总在夜晚拍视频,弄出很大的声响;她的第一次月经来了又走了,之后造访的日期却总是不准。
这个夏天的午后,女孩踢着裂了边的粉色拖鞋,没跟谁打招呼,坐上五菱面包车,跟到镇上超市采购。
买完东西,兔子才知道,女孩一整天都没吃过饭。两人把她带到螺蛳粉店里,后者怯怯地点了8块钱的一碗粉。“你还会记得我们吗?她好怕你忘了她。”石方亮指着女朋友问小红。
女孩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整个下午,石方亮和兔子带小红在镇上买了生活用品和行李箱,吃了一碗螺蛳粉。图片:庞礴
爆点
4个月前,当兔子把镜头对准他们时,并没有捕捉到羞怯和躲避,而是面无表情。哥哥六年级,话不多;妹妹四年级,齐刘海,扎马尾,粉短袖外面套着宽大不合身的白衬衫。
两个孩子住在一栋6间的砖房里,地板上满是泥土,厨房房顶因为犯冲而被亲戚们拆掉,而父亲住过的卧室孩子们也再没进过——父亲去世那晚,两个孩子就睡在他身边。
说到父亲离世,女孩面无表情,连颧骨上的雀斑都纹丝不动,“他(灌水)进(父亲的)嘴里,还放了只青蛙进去。”她顿了一下,低头捂住眼睛,整个人都在颤抖。哥哥则抿嘴,抠手,四处张望。“阿弟,是这样吗?”石方亮问。“不是。”
“阿妹,不哭,”石方亮重复了两次,没再说别的话。他从村里人口中得知,兄妹俩的父亲已经生病数月,灌水杀父的情节则无从考证,他推测“也可能是病重,流口水出来”。但他最终决定把这些情节剪进成片里——发布之前他就知道,这是“爆点”。
女孩在镜头前沉默捂着脸了一分钟(图片来源:石方亮的视频)
拍这对兄妹的视频已经找不到了,在抖音上的播放量也无从考证,但石方亮记得,视频评论区里,不止一个人提出领养妹妹。接下来的十几天,他在抖音、微信上收到90多个人捐给兄妹俩的9351元。
一段时间后,他在镜头前报出这笔钱的去向:电灯电线867元,刮腻子1760元,房门550元,剩下的6144元交给女孩。这笔钱足够让砖房变个样子了。工人给室内重新刮了腻子,布了电路,在屋檐下装了太阳能灯,用水泥铺了地面,买了存水的大桶、电饭煲和电视机、梳妆台,还为小红买了窗帘——他此前听说,她睡觉时曾有人打着手电从窗外照进来。石方亮意识到,女孩需要的还有隐私。
每条视频都有这样的爆点,而爆点总会引来人们的捐助。这些情节出自村民或当事人之口,有时难以考证,但石方亮知道,在社交媒体上,这些往往可以点燃人们的负面情绪。但他说自己从未编造——毕竟拍摄视频的地点往往在梧州的藤县和平南县,对方的亲戚朋友、村长支书不用费太大力气就能找到他。
石方亮从2019年开始拍摄这类视频,最初是单兵作战,直到2020年初兔子加入。
在各大平台上,把镜头对准农村的短视频博主并不少。俊男靓女或者正能量博主们带着蛋奶蔬菜、日用品和钱造访贫困的农村家庭,用贫困作为善行的背景,捐物捐钱,打扫屋子,或者在砖头砌成的灶台上做一顿有肉有菜的午饭,孩子和老人在镜头前露出微笑或流下泪水。在“抖音怎么才能火”的一篇攻略里,博主把“正能量视频”单独列出来,还有博主猜测“抖音鼓励正能量和积极向上的内容”,这已经被写进了推荐机制。
石金水和兔子不大看得上这些视频的制作者,“投资十几万,提着东西上门,有些播放量和粉丝之后马上开直播要打赏,但拍出来的东西一模一样,没意思。”但利润还是令兔子羡慕——她看过这些爱心博主的直播,粉丝送的直升机特效连续从手机屏上划过,一个就要400多元。
而石方亮的视频里捐赠镜头并不多,他更热衷于对谈,面无表情地提问。
“(邻居)叫你让地啊?”这是问一个14岁的少年。少年家门前的路被邻居挖断,本来就陡的土路出现一道半米多高的断崖,只能搭起一道窄窄的木板作桥。“嗯,不给大路走。他是见我们没什么人,就欺负了,打又不够人家大,什么有不够人家比(什么都比不上人家),那不是给人家欺负了?”少年回答。
“阿凤,你喜欢他吗?”这是问一个17岁的少女。一个48岁的南宁男人找到她哥哥家,出钱在旧屋上加盖了一层,还建了饭堂、餐厅,为了等女孩成年后结婚。“喜欢。”少女正在用推车倒旧屋改建的废土,她头都没抬,长发遮住眼睛,看不见表情。
面对生了10个孩子的90后,“捡”了患精神病女人的八旬老翁,杀了母亲的中年男人,石方亮只提问,从不发表意见。“我就是真实记录他们的生活状态,不加评价,我是中立的。”
石金水采访一个男孩,男孩说:“我一岁时妈妈就不在(过世)了,我妈妈是流浪人,我也不知道我爸是怎么认识她的,就这样生下我,不知道怎么地,我没见过我妈妈,也没有我妈妈的照片。”( 图片来源:石方亮的视频)
安迪·沃霍尔说,每个人都可能在15分钟内出名,这个时间被短视频平台和社交媒体缩短成5分钟。但石方亮的拍摄对象是最不可能出名的那种人——他们往往没有智能手机,就算有也并不懂用,不会在社交媒体上发声,也不会在线上众筹平台上求助。至今没有一个受访者是主动找上门的,都是由同村人、亲戚介绍而来。
“他们不知道视频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这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石方亮说,偶尔会有人听过抖音和今日头条,但几乎没人知道西瓜视频,至于B站他根本就不会提起。拍摄结束,视频放出,除非有人捐款捐物,他才会回访——而那些高达几十万的点赞、评论、惊讶和同情,几乎无法飘进广西的大山里。
时代的产物
石方亮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就和他视频里的主角一样糟糕——挨着猪圈用砖砌一砌就是洗澡间,蚊子围绕,臭气熏天。2003年,长途客车把他带到南宁,又带到广州打工。一次偶然的机会,不满20岁的石方亮在网吧登陆论坛时,发现了一片正待发掘的新大陆。
2005年超级女声大火,他找了一家照相馆,胸前挂上木牌:“网络红人金泉少侠以死逼迫李宇春隆胸”。他把照片传到博客上,2个小时内获得4万多次点击率,成为各大网站新闻头条。
这是人们第一次为“金泉少侠”这个人感到愤怒。2011年,他策划了“跪行母亲事件”,以广州富家子的身份回复一位女儿患眼癌、在天涯论坛上筹集医药费的年轻母亲谢三秀,提出母亲能跪行两公里,就给她两万元。后来,这位母亲在广州闹市区跪爬,富家子却迟迟未兑现承诺。
事情逐渐发酵,天涯论坛公布了消息,称富家子与金泉少侠是同一个人;谢三秀在媒体的追问下被迫承认自己事前就已经知情。接受新快报记者采访时,石方亮说,“如果真的让大家很气愤,我愿意被人谴责,只要能帮到那对母女就行了。”
在天涯论坛公布“广州富家子”就是石方亮之后,石方亮成为众矢之的。后来他在记者的簇拥下与谢三秀见面,两人在镜头前痛哭,向捐助者和公众道歉。图片来源:安徽卫视新闻截图
“时代的产物,我也是,他们也是。”提及过去,石方亮说。
那是个人人都有野心的时代。2003年,16岁的石方亮在制糖厂、制衣厂、大排档做过工,安过空调。糖厂一名工人一个月可以做出价值300万的糖果出口到香港、美国、德国和澳大利亚,工人到手的工资是600元。每天下班,回到十块钱一张床位的旅馆,他就想自己“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
先红起来,再用名气赚钱,是那个时代网络推手们的共识。芙蓉姐姐的S型曲线、罗玉凤的“爱读书”、干露露的高调征婚,以及“别针换别墅”等网络事件不断搅动着公众情绪。石方亮在2012年的一篇QQ日志里总结了社会新闻策划时的动作盘点:抢、偷、夺、剁、砍、绑、烧、脱、裸、炸、焚、爬、追、铐、锁、背、打、踢……他成了圈子里有名望的人,有网络推手从北京坐火车当面请教,希望得到指点;也有公司找来,希望他能给出另辟蹊径的营销策略。
“社会宽容度或者说尺度越来越大,许多人觉得找到一个突破点,杀出一条血路,也能’成功’。”2013年,《南方人物周刊》一篇对干露露的报道里总结那个时代的网络推手。《纽约客》驻华记者欧逸文则在《野心时代》一书里总结,“野心时代从中国海岸拂向内陆,由城市往工业镇,再由工业镇往乡村,与移民的路线刚好颠倒。当它抵达那些长久以来,一直盼望有机会从草根底层逃脱的人,此时对财富的追求变强变烈,出现奇思怪想。”
石方亮的理解更为朴素,“那个时候互联网还不规范,国家的法律法规没跟上。”2013年,他嗅到了时代终结的气息。一个自称安徽新华社的记者联系到他,说有位首长想要了解网络推手的工作,需要采访他,写内参。这次采访几个月后,对网络推手的整治风风火火地开始了。
2013年,北京警方打掉著名的网络推手公司尔玛;次年,该公司成员、著名网络推手立二拆四因非法经营罪获刑四年。
一番洗牌后,金泉少侠扭动方向盘,退出策划工作。随之而来的是短视频风口。2015年6月,快手用户破1亿。仅仅8个月后,快手用户达到3亿,同年抖音和西瓜视频上线,金泉少侠改名石金水,在这些平台上注册账号,开始拍摄农村主题的视频。
“大局观”
8月底的三天内,石方亮和兔子走访了4个家庭,开了300多公里路,给小红置办了开学前的东西,给一个贫困家庭的三兄妹买了几身新衣服,将网友捐赠的1000元转交给一个单身母亲,还带着水果问候了一个刚考上高中的女孩。
他向这些家庭里的成年人道谢,然后告诉他们自己未来不会再拍类似的短视频了。在告别间隙,他开始安排下一步出路。
石方亮说,自己从没想过给相关部门添乱,只是想给人们一些经验教训。这些教训是从采访里总结出来的,比如有些女人和小孩总是因为来不及看病致残,而那些到老年才娶妻的人或许是因为没抓住经济开放的机会,“我希望世人能从里面得到一些警示”,他总结。
上述三兄妹的父亲是一个80多岁的老人,老人十几年前花2000元买来一个中年的精神病女人,如今一家五口住在漏雨的旧屋里。“你说,他50多岁就经济开放了,为什么不去打工,为什么不盖新房子?为什么非要娶妻,连精神病的女人都要?”他自问自答,“这就是个人选择有问题,也是自己不努力造成的结果。”
三兄妹的母亲患有精神疾病,有时会发出莫名的笑声。图片:庞礴
“最终就是是思想的问题,越生越穷,越穷越生,”兔子下结论。
但很显然,人们解读的角度不尽相同。比如扶贫干部,他们总觉得石方亮给自己添了麻烦。在一条视频里,受访者说“有得食就冇衫穿”。这本是夸张,但其帮扶人紧张地找到石方亮:“这家怎么可能没衫穿、没得吃呢?这家每年光低保就一万多元,不是否定我们的工作吗?这样我压力很大。”
更大的危机发生在90后生10子的视频后。视频发酵当晚,当地公务员找到石方亮,要求他删掉视频。他们解释说,韦国则一家已经分到了150平米的安置房,只是还没搬进去——最重要的是,这个家庭和其所在的村子都要在2020年底前脱贫,石方亮的视频会给扶贫工作带来困扰。
每次有人找来,石方亮都会爽快地删掉视频。他不想为难他们,更重要的是,他坚信他们看问题更全面,做出的判断也更准——“他们从来不看单方面,不会像网友一样说出偏激的话,有大局观。”
有“大局观”的石方亮也有了新的开始。做出这个选择并不难,“今年是脱贫攻坚年,地方的领导也常在直播上带货。”他察觉到这个新的潮流,并果断加入。8月30号,他在各平台上发出一条视频,宣布自己转型做电商助农,他指着一棵野生的石榴树,宣布这将是自己新事业的起点。
第二天,他回到这棵石榴树前,将所有果子摘进红色的塑料筐,开车前往县城的快递点邮寄——网友胡先生拍下了上面所有野生石榴。这是网络推手石方亮卖出的第一批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