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字不等于杜撰,诗词创作如何平衡?类如古人亦难免闹大笑话
幸运比心关注今天09:34大图模式胡仔《苕溪渔隐丛语》所引《高斋诗话》有一段记载,一次秦观入京拜见苏东坡,东坡问他:“别作何词?”秦观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笑道:“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秦观问东坡近作,东坡举“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晁无咎评论说,这十三个字,“道尽张建封燕子楼一事”。从这则故事中,我们不难看出个中道理:诗词作品贵在用最少的文字包涵尽可能多的意蕴,以求得刘禹锡所说的“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的艺术效果。这种艺术效果也正是诗人们在创作中所孜孜以求的。
试看欧阳修《蝶恋花》词: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首词表现了女主人公对自己丈夫在外寻欢作乐的内心苦闷。上片写所望,深深庭院,蒙蒙烟柳,重重帘幕,形象地寓示出环境之凄寂冷清和女主人公惨然孤独的情怀。下片叙所感,在雨横风狂、春归日昏的层层渲染下,女主人公终于诉出命运的悲哀。此词在感情的表现上极为深厚缜密,特别是最末“泪眼”两句,十四个字中含有四层意思;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干,此一层意。虽仅片言,有着如此丰富的容量,实在令人惊叹诗人那片言百意的功夫。
当然,片言百意也并不是以追求诗句所写的情事越多越好。吴沆《环溪诗话》引张右丞论诗云:“凡人作诗,一句只说得一件事物,多说得两件,杜诗一句能说得三件、四件、五件事物,此其所以妙。”他举例说:杜甫《七月一日题终明府水楼二首》之“绝壁过云开锦绣,疏松夹水奏笙簧”,“即是一句说四件事”;杜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即是一句说五件事”。如果按照他的这种说法,那么陈师道《赠二苏公》诗之“桂椒楠栌枫柞樟”一句中所写的事物更多了,虽杜甫亦不容专美,这显然是论诗入魔了。作为一种诗歌艺术,片言百意追求的是语言的表现力,即经过诗人的锤炼,使得诗句就像是浓缩了的铀,能在读者的联想里释放出巨大的能量。
我们来看温庭筠的《商山早行》诗: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余略)这首诗历来脍炙人口,特别是其中的三四两句,更为人们所赞赏,曾被梅尧臣称为“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两句,诗人精心选取了有关早行的六个最具象征性的意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叠加在一起,句中没有任何的串接词语和演绎说明,这不但极大地增加了诗的密度,又因为意象之间连接的不确定性而为读者创造了丰富的联想空间。读者阅读时,自能感受到超于字面意义的道路之辛苦、羁旅之悲凉的不尽之言。
凡片言百意之作,其语言必定是精练的。像杜甫《哀江头》诗的“同辇随君侍君侧”,既说同辇,又说随君,再说侍君侧,一事重复三次,就无法与“百意”沾边了。但是,语言的精练也不可求之过度,连必要的交待也加以省略,从而导致语意的含糊不清。贾岛《哭柏岩和尚》诗有“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二句,据《六一诗话》载,当时人都戏称后句为“烧杀活和尚”。从字面上看,“坐禅”是生前事,“焚却”是死后事,因此这样的理解并不错。难道诗人果真反映这样一件恐怖的事情?当然不是,他的本意是说,僧人坐禅时端然不动的身躯死后被焚烧了。很显然是诗人一味讲求精练而导致了这个笑话。
谭元春的《德山》诗也有此病:维舟无所住,深入乱云间。江水高僧性,梨花古佛颜。(余略)此诗抒写自己停舟登山入寺的所见所感。第二联中的“梨花古佛颜”,当是以梨花之白来比拟古佛之颜,而与之相对的“江水高僧性”,以江水来比拟怎样的高僧之性呢?是说江水的宁静深沉,还是说江水的奔腾不息?我们若要明白诗人所表达的意思,自然还得费思一番。谭元春的不少诗都有此病,所以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对他“作似了不了之语”提出了批评。
若语言的精练求之过度,还经常会产生杜撰词语的弊病,令人感到艰涩难解。如罗隐的《秋日富春江行》诗:远岸平如剪,澄江静似铺。紫鳞仙客驭。金颗李衡奴。冷叠群山阔,清幽万象殊。严陵亦高见,归卧是良图。此诗叙秋日富春江之游,描写颇有气色。除第五句的“冷叠”一词外,只要有一定的典故知识,全篇的词语是不难理解的。这个“冷叠”便属罗隐的杜撰,因为我们从未见有谁将“冷”字与“叠”字合在一起用的。诗人可能既想说群山冷清,又想说群山重叠,为了能用最少的文字表达出这两层意思,就硬造了这个词语。我们并不反对作者自铸新词,但至少也得符合语言的规范吧。
从诗歌创作来看,杜撰词语最容易发生在使用典故之际。用典的目的之一是为加深和扩展作品的内在容量,这自然要求诗人用最精练的语言把故事概括出来。有时诗人为了能尽量的省略,也不管读者是否能够理解。如李商隐的《喜雪》诗:朔雪自龙沙,呈祥势可嘉。有田皆种玉,无树不开花。班扇慵裁素,曹衣讵比麻?鹅归逸少宅,鹤满令威家。(下略)“班扇”以下四句,一句一典,都是用来衬托雪色之洁白。其中“曹衣讵比麻”出于《诗经·曹风·蜉蝣》的“蜉蝣掘阅,麻衣如雪”。这一古典成语竟被概括为“曹衣”一词,简直令人绝倒。语言学认为,词或词组所表示的意义,必须为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所共同了解,而这个“曹衣”有几个读者能够探明其中的含义呢?若将此典概括成“曹国麻衣”,读过《诗经》的人也就不难理解了。
如胡宿《雪》诗的“色欺曹国麻衣浅,寒入荆王翠被深”。不过这个宋代诗人胡宿也经常犯杜撰词语的毛病。如其《馆中候马》诗:紫陌归鞍后,端门午鼓余。铜池衔落景,铁挝掩残书。水远沟声细,花闲壁影疏。去驺呼已远,自笑守应庐。尾句的“应庐”一词,未见有所本,难以解释,原来诗人是据应璩《百一诗》“问我何功德,三人承明庐”句而自造。其诗中诸如此类的自造词语甚多,如因《老子》有“如登春台”语,即用“老台”;因杜牧诗有“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即用“诗户”,所以卢文弨在《龙城札记》中责为“生僻不可为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