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石涛隐瞒的十年|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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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永

【作者简介】刘永,四川绵阳人,现为公务员,爱好文史写作,时有诗文发表于报刊,有《文同评传》等书籍出版。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题注:石涛(1642-1708),原姓朱,名若极,字石涛,别号大涤子、苦瓜和尚、清湘老人、瞎尊者,法号原济。明、清之际的大画家,与弘仁、髡残、朱耷合称“清初四僧”。由于石涛是明朝王室后裔,遭遇明、清朝代变革,集家仇国恨于一身,他隐姓埋名,从不轻易透露自己的身世,而且故意隐瞒了自己少年时代的十年王府生活。他晚年定居扬州,曾经作为僧人迎接南巡的康熙皇帝。石涛的经历,颇富传奇。有人甚至考证说,石涛就是文学名著《红楼梦》(又名《石头记》)的作者。

自古江南出才子。眼下扬州陈公府的陈公子正是这样一位文采风流的人物,写得一手好文章,才二十岁出头,已经名满三吴了。他可真是位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青年。当年,左思写下《三都赋》令洛阳纸贵。如今,陈公子的大作一出,江南的文士们也会争相传抄,先睹为快。他的诗文据说连那些青楼女子都在暗暗传颂,不知有多少妙龄美女正翘首盼望着一睹陈公子的风姿呢!

陈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成为各种集会人们关注的焦点。在最近一次文人雅集上,他竟然文如泉涌,一口气写下五百余言的长诗,而且从头到尾都是端正细密的文征明小楷。长诗很快风靡全城,又引起一番轰动。且不说那脍炙人口的词句,单看那工整秀媚的法书,就不能不让人相信:下一届的新科状元必定非此人莫属了。

关于陈公子的各种新闻,断断续续地传进了扬州城东郊外的大涤堂,连那深居简出的堂主“苦瓜和尚”石涛老人也对陈公子渐渐有所耳闻。

一天,石涛老人一边摆弄着身边的花草,一边正想象着这位陈公子的风采。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啊!说起来,那陈公府本是书香门第,是这扬州城里的大户人家,近年还在自己这里订购过不少书画呢。这时,仆人送来一封书信,竟然是陈公子写来的。来信开门见山就提出了要为石涛写一篇传记。

自己七十年的人生,的确也该总结一下了。在有生之年,请一位文章高手为自己树碑立传,正是他这样年龄的老人求之不得的大事。在朋友聚会的时候,石涛多次透露过自己的心愿,不想偶然间传到了陈公子耳里。石涛自号“苦瓜和尚”,是远近闻名的大画家。大涤堂房门常年紧闭,从里面制作出来的那一张张画作,精妙绝伦,令人倾倒。这位老人真是位神秘人物,在他身上肯定有很多传奇故事,这引起了陈公子的极大兴趣。

石涛知道自己如果请这位青年才俊写一篇传记,必定又会引来众人追捧。然而这位年纪轻轻的公子怎么可能理解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自己又该如何向他描述那十年不堪回首的王府生活呢?石涛望着来信,陷入沉思。他再三考虑权衡,还是坐到灯下,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谢绝了这位青年才俊的好意。

没想到石涛竟然会拒绝自己。真是个怪老头,一个画匠罢了!陈公子心想。他把石涛的回信往书桌边随手一放。文友们还等着自己去赏花喝酒呢。陈公子振振衣襟,快步走出房门。

很快,关于石涛拒绝陈公子为自己开笔立传的新闻,又在扬州城传开了。

石涛几年前才搬到扬州城定居,人们只知道他是位卖画为生的和尚,其身世背景一直让人琢磨不透,显得颇为神秘。关于石涛的事迹,扬州文士李驎早就在关注着。能为这位画家写篇传记,一定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自己倒是不妨一试。李驎决定登门拜访,征求老人的意见。

大涤堂已经很久没有接待客人了。李驎简短说明自己的来意后,石涛仔细打量着这位在扬州文场小有名气的文士。看他矮胖身材,白净的面庞上留着几缕胡须,说话不紧不慢,人近中年,越发显得持平稳重。特别是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时不时透露出洞察人情世故的光芒。这才是为自己写传的最佳人选啊。石涛已在心中暗许。

“能够请动先生的大笔,我真是深感荣幸啊。有劳先生了!”

“实在不敢当。老先生籍贯何方呢?”

“我乃先朝‘靖江王’朱守谦之后,出生在广西桂林。”听石涛这么一说,李驎不禁在心中惊了一跳。早就传闻石涛是先朝宗室之后,但听他当面这样从容地表白承认,李驎还是感觉吃惊。要知道,上溯十来年,敢说这种话的人恐怕早就已经身陷囹圄,人头落地了。李驎望着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老人,迫切地想知道,到底在他心中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五十多年了,真如一场春梦啊。那时(1645年)南京失守,众人拥立唐王为帝,我父亲认为论资排辈,轮不上他,拒不受命。当时的两广总制丁魁楚就派兵包围了靖江王府,顷刻间,王府三百多号人全部被杀害。父王被抓到福建,受尽折磨,死在监牢里。”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那惨烈的场景,石涛沉默了片刻。

“所幸我被仆人喝涛背着,逃了出来,那时候我才两岁。” 王府被大队人马围困,为何单单只有他们两人能够逃得出来?石涛显然没有诉说清楚,但李驎又不忍打断他的话语。

石涛看出了李驎脸上那一丝怀疑,看他并未反驳自己,很满意他的表现。怎么就脱口而出,自己那时才两岁呢?石涛也对自己这灵机一动的创意折服了。才两岁的孩子懂得什么?一个不醒世事的小王爷,别人也不会在意,更不会去追究纠缠在他身上那些随时可能惹火烧身、危机四伏的人和事。

石涛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一大早,已经十岁的他就吵闹着,硬逼着仆人喝涛带着自己上街玩耍。喝涛终于拗不过他的请求,两人乔装打扮一番,偷偷溜出了王府。然而当他们再次回到王府大门前,眼前的一切,吓得他们差点连脚都挪不动了。凶神恶煞的士兵把王府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手持长矛大刀冲进王府,见一个杀一个,远远地都能听见里面的惨叫声。父王被他们活生生从大门拖出,带上沉重的枷锁,押入囚车。很快他大逆不道的罪状就在全城公布,并且官兵还在四处通缉抓捕他的同党。

喝涛带着石涛逃命,他们一路狂奔,潜逃到全州,在一座寺庙停留下来,好心的僧人收留了他们。也就是在那里,喝涛和石涛剃度为僧。那一天,他仿佛一下子从天堂掉进了地狱。从此,他们隐姓埋名,把过去在王府的岁月永远埋在心底。直到现在,石涛都还在怀疑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真实的人生。

“那时我还是两岁的小孩儿,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逃到武昌,就在那里剃发为僧了。” 石涛缓慢的说道,把那段惨痛的记忆轻轻带了过去。

“呵呵,我小时候很奇怪的。我天生就爱收集书籍,但到了十岁都还不知道怎么去读书。”实际上,石涛在全州开始了自己崭新的人生,全州秀丽的山水抚育着他,让他变成为一位地地道道的全州人。所以他在画作中常常署名“清湘(全州)老人”。

“当今画坛,先生当数第一。听人说,是神仙传授给你的技艺,真有这么回事吗?”

“老弟过奖了。我可能是真有所谓的绘画天赋吧,神仙传授谈不上,倒是经常做一些神奇的梦,我如同进入了‘太虚幻境’。小时候,我曾经梦见南京雨花台,在那里摘下六个太阳吃下去。又曾梦见一个洗菜的妇人,带我进入一个大院子,里面挂满了书画,我一幅接一幅,看啊看,就是不知道疲倦。” 石涛又停顿下来。要说对绘画的兴趣,不正是父王从小就培养自己的吗?父王雅好文艺,王府里也珍藏着许多名人字画。父王还常常召集文人雅士,吟诗作画,泼墨挥毫,自己总是调皮地跟在父王身边观看欣赏。不过这一切又怎么能给李驎说得清楚呢?

“每次做了这样神奇的梦,我的笔墨技艺就会进步一层。不过我知道,大自然才是我最好的老师,搜尽奇峰打草稿嘛!我走过很多地方,黄山是我的最爱。我曾经数次登黄山。没有路就披荆斩棘,上下攀援;跌倒了,爬起来再上。终于登上了顶峰,站在茫茫云海中,看那奇松怪石,我不禁狂喜大叫,我不禁顶礼跪拜。大自然真是太神奇了,我也只能用自己笨拙的画笔描绘其万一啊!”谈到自己的绘画,石涛开始滔滔不绝,也渐渐兴奋起来。

李驎仿佛看见了老人不畏艰辛,翻山越岭,苦苦作画的身影。他也被老人对绘画的执着追求精神深深感动。假如没有王朝的更替,假如没有那场血腥的屠杀,也许他还在王府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手中还会掌握着令万人畏惧的生杀大权。真是造化弄人,到如今他却只能靠卖画在这扬州城惨淡度日!然而世上帝王无数,像石涛这样伟大的画家又能有几位呢?

“老先生的身世真是太传奇了!我回去一定为你写一篇精彩的传记。”李驎起身告辞。

石涛显然还意犹未尽。他感觉到李驎的真诚,而且还那样的理解自己。这么多年了,终于遇上了一位可以倾述的对象。只是自己的确有苦衷,不能把王府十年的生活,完完全全地告诉他。那十年的记忆太惨痛了,几十年来一直象无形的枷锁紧随着他,常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如今,虽然新朝已经不再追究前朝往事,“反清复明”更是成为梦幻泡影,然而家仇国恨想起来还是那样让人心酸。老人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恨谁?杀戮来自兄弟阵营,而新朝的建立似乎带来了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面对内心的痛苦、矛盾,石涛只有靠潜心修行,来逃避,他甚至立誓要成为禅宗高僧。他曾经因此得到康熙皇帝的接见,可惜未受重用,这也彻底打破了他靠宗教修炼,来扬名立万的梦想。然而按照所谓的遗民气节,他根本就不该去迎合新的统治者,这段被人视为污点的经历也同样无法告诉李驎啊。自己毕竟是帝王之后,历尽沧桑,竟然落到如此破落不堪的境地。石涛想起自己六十岁时作的一首诗,也正可以作为自己此时内心的写照:

白头懵懂话难前,花甲之年谢上天。

家国不知何处是,僧投寺里活神仙。

如痴如醉非时荐,似马似牛画刻全。

不有同侪曾递问,梦骑龙背打秋千。

石涛送走李驎,微微叹息一声。他轻轻关上房门,仿佛把那不堪回首的十年也关在了门外。

李驎渐行渐远,他回头望了望暮色中的大涤堂,满脑子都是石涛留给自己的疑问。这么普普通通的一位老者,为何偏偏要说自己是帝王宗室之后呢?据说帝王一族鼻子都长得高,可他的鼻子一点也不高呀。况且他还有那么多欲言又止的话,恐怕我不走,他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吧?

李驎笑了笑。心想,他是不是帝王之后有那么重要吗?他的画作出神入化,气象万千,必定会千古流芳,这才是我应该关注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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