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余涛《展福才·七毫米》(一)

《阅读悦读》首届大赛(小说)征文启事

文/余涛

【作者简介】余涛,笔名单刀,河南省方城县人,教师。三尺讲台,生活平淡,内心澎湃,诸多思索,寄托文字。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序:中原百姓习惯称棺材为老屋。老屋者,老去之人的房屋。

第一章 病

展福才躺在散发着山漆气味的棺材中,来到了新鲜的泥土下面。外面亲人忽高忽低,连说带唱的哭声越来越模糊。他知道自己告别了一个世界,诞生在另一个世界。泥土的气息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又那么陌生。

展福才的一生是把泥土踩在脚下的一生,他把带盐渍的汗水不折不扣地奉献给黄土地,今天他又把经历风雨之后,已经干枯的躯干作为神圣的祭品供献给皇天后土。

虽然在他生病的日子里,他上千次设想泥土踩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可是唯有今天他切实感受到了力量和温暖。躺在棺材中的他在黑暗中由衷地感叹道:啊,我的土地!

夜静悄悄的。

远处一两点磷火在无名的坟场中高低不定地跳跃;微风漫无目的地荡过来;远处猫头鹰冷冷的叫声随风飘来;几点星极不规则地缀在死亡般黑暗的幕布上,像幕布破了的小洞;高而远的天幕黑森森地笼罩着这本已压抑的夜和展福才的棺材。

展福才在他的新棺材中重生了。

他在阳光下呱呱坠入另一个世界,在身体的腐败和灵魂的飞散中,努力地保留他平凡的人生片段与长卷。

当秋风起的时候,展福才病了,病得起不了床。

他的呻吟声在破旧的三间瓦房里回荡,好像整个世界都病了一般。老婆吴给他端饭、端水,却很少言语。他们之间似乎一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习惯了。吴的嘟囔声很低,很含糊,展福才觉着自己一辈子都没听清楚过。

这些日子他看见黑白无常站在他的床头,可他并不感觉害怕,反而有一丝好奇的喜悦。他总在问自己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时常记起父亲展禄临死时痛苦的表情。那年他十五岁,父亲得了噎食病,吃不东西,最后是一天天消瘦,活活被饿死。邻居张叔说父亲是被饿死鬼给拉走的,至今他都相信那是真的。他明白父亲临死时痛苦的表情并不是害怕饿死鬼,是他没有能力给自己打造棺材,害怕不能入土为安,害怕在另一个世界没房子住啊!

展福才记得他把瘦得只有几十斤的父亲抱起来,用苇席卷起,放在祖坟前的墓坑中,上面用几根细木头棚架起,敷了黄土。他知道父亲死不瞑目啊,他用布满痛苦的表情,向这个世界宣示他对棺材的渴望。

今天当他刚刚在侄子的护送下来到父亲脚下时,父亲便颤颤巍巍地来到了他的被油漆一新的棺材中,父亲带着笑容,母亲跟在后面。

“才,这些年,日子过得还行吧。狗娃,牛娃都结婚了吧?他们还真有孝心,你看你这老屋多夯实,多新啊。”

展福才答着父母的话,已经是泪流满面。

几十年了,父母在地下没有房子住,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躲风避雨的。在父母的眼里,我的儿子给我置了老屋,他们的儿子却让他们流浪街头,我该是他们心中的不孝子吧。展福才抽泣着跪倒在父母面前,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

展福才的呻吟声没有吓走病魔。大儿子狗娃、二儿子牛娃、三妞子猫娃都从广州回来了,他们觉得父亲到最后时候了。

狗娃、牛娃都在广州卖玉石。他们都携妻带子的在那里生活,好几年都没回来了。只留下两个老古桩子在家照看门户。猫娃前年和同村的仁发结了婚,有时在外打工,有时在家种地,虽然和娘家相距不足一里地,却很少回娘家。猫娃真的像猫一样爱干净。每天在屋子里都要一遍又一遍地抹来抹去。器皿、凳子、桌子上都反复擦来擦去,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吸尘器与众不同地生活着。每天都要洗一二十遍手。

展福才的家多年来没有太大的变化。凸凹不平的地面、斑驳的墙壁、缀着尘须的房梁、黑黑的屋顶,这一切构成了展福才和他三个孩子生活的空间。

屋里罗列着简单的家什、几件灰不溜秋的家具、两口大小不一的黑色铁锅、四个边缘有些缺口的粗瓷大碗,其中一个还打了箍。灶台上筷笼中插了几根黑黑的筷子。

展福才对这一切太熟悉了,他没有特别的感受。正是在这里他和吴一起看着他的狗、牛、猫一天天慢慢长大。在这里为他们娶妻、迎嫁。可是猫正是嫌弃家里脏,很少回家。即使不得已回家也绝不在家里吃饭。展福才和吴也少被猫留在家里吃饭。有人说她有洁癖。展福才不知道什么是洁癖。他也不生气。他觉得猫还是孩子。

狗、牛没有猫那样的毛病。在家时候,他们兄弟二人住在堂屋,每人两间房。东厢房是展福才和吴的窝。也是展福才的父亲留给他的新房,也是他的婚房。当年这是他们家最好的房子。在这屋子里,他娶了吴。展福才和他父亲一样,也把他家的最好的房子给了他的两个儿子。

狗、牛和他分家以后,他们的农活就各干各的。俨然是三个独立的经济体。即使狗、牛干完了自己的农活,也很少为展福才帮忙。当然展福才和吴也并不生气。他也不指望他们,他想,慢慢干,总会干完的。他们想给他们的丈哥或岳父帮忙就帮忙去。用不着管,也管不着他们,反正他们也没有闲着。

当然如果天气不好,农活特别急,下雨了,麦子还堆在地里,狗、牛也会来帮忙。可是媳妇们从没有来过。孙子们也跟着自己的父亲凑热闹地挤在地里,不停地欢叫。大人们只顾忙,没有时间去理他们。他们一会见了一个大蚂蚱让爷爷给他们抓。一会又看见了一个大蚰子让吴逮。展福才和吴很乐意为孙子干这些事。这时,狗、牛哼哼哧哧地往牛车上撂着麦子,没人言语。

狗、牛、猫是被展福才的大侄子——展天寿召回来的。

展天寿是展福才大哥的大儿子,比展福才小十二岁。虽然他辈分长,但儿时他们是一起吃糠咽菜从旧社会过来的,又一起走过了风云变幻的新社会。

当展福才在呻吟声中看见黑白无常时,便让吴把天寿叫来。

天寿坐在床边,展福才说:“寿,我不行了,就这了。”

“二叔,没事,保证你吃上年三十的饺子。”

展福才不再言语,他不知道今天是农历几月几日。在凉凉的寒意中,他想该是霜降了吧。展寿说:“昨天立的冬。”

后来展天寿就给在广州打工的狗、牛、猫打电话,说展福才病重,让他们回来。他们三个,时间参差地回到了家。

在十一月初一晚上,在展福才床前,由展天寿组织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会议的主题是为展福才治病。展天寿代表二叔、二婶先发言。然后征求狗、牛、猫的意见。他们没有明确提出反对意见,但展天寿觉得他们还是有想法的。展天寿让他们三个每人兑一百块钱到乡里给父亲看病的提议,没有得到他们积极的相应,尤其是狗、猫。

最后展天寿拍板:明天中午前一百块钱都交给我。明天你们三个陪着二叔到医院看病。

在整个会议的过程中,展福才和吴列席会议。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发一言。他们两个像“巴黎和会”上任人宰割的战败国的代表一样。

展福才怀着一去不复返的决心,躺在儿子拉动的平板车上向医院进军。他觉得自己病成这个样子医院怎么会有办法呢。他觉得自己的死、活是老天安排的。

展福才的病主要是小便不畅。胀得膀胱把小肚子撑的鼓鼓的。展福才想父亲的病是进不了食,我怎么得了排不了小便的病呢。一个进不了东西,一个排不了东西,总之是不顺,不畅。正如父亲和自己的一辈子一样,有太多的不顺。

乡医院零落、惨淡。几个闲得无聊的医生正在门口侃大山。内容好像是对国家新近推行的工资改革有很多意见。似乎意见还不小,甚至于骂娘、骂爷爷。

这是展福才第一次到国家正规医疗机构看病。他平时有病都是靠身体挺过来的,让病自生自灭,实在不行时,就找些偏方,而这些偏方很多时候是有效的。他认为没必要把钱花在病上。他也没钱。他也不常有病。

从小到大,全家人得了病,都几乎没去过医院,包括父亲最后的病。他们一辈一辈就是这样过来的,和他们的邻人一样。仅有一次例外是狗小时候中风,眼看狗一会翻白眼,一会蹬腿,眼看不行了。狗是他和吴的第一个宝贝孩子。那晚他和吴毫不犹豫地钻到漆黑的夜里,步行三十里把儿子送到今天的这个医院。到了医院他和吴都像从水里钻出来一样。狗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他们花了六百块,也欠下了六百块的债。最后宝贝的病总算好了。

一个月耽搁了红薯插秧的时节,那年冬天他们全家没有红薯吃了。但他们的狗又像狗一样欢实了。展福才和吴心里高兴。他们觉得这是神灵照顾的功劳。到家后他和吴商量到村南头的土地庙里烧了一炷长长的香。

展福才被抬进放射科,一个很大且极不规则的东西,不像犁子、不像耙,对着他的膀胱,嚓嚓两下,像刀切萝卜的声音。醉醺醺的放射师声音里充满了酒精说:“两小时后来取。”

两小时后,牛去取片子时,医生趴在办公桌上,有板有眼,鼾声如雷。

第二天放射师精神饱满,神情严肃地给了牛片子。牛把片子拿给李医生,他皱了一会眉,眯了一会眼,终于开口说,膀胱结石,一块七毫米,一块六毫米,还有一些更小的。疼痛和小便不畅主要是两块大的在作怪。用药的话那些小的和六毫米可以下来,而七毫米非得动手术不行。你们回家商量一下吧。

牛走出医生办公室,去和狗、猫商量。

狗问:“动手术要多少钱?”

牛说:“一千四百左右吧!”

猫说:“那么多呀!”

最后他们三个一致同意用药排除六毫米及其它小毫米们,至于七毫米就不要管它了。

两天以后,三百块的药费让展福才小便畅快多了,在一次小便时他好像听到有小石子落在石板的声音。他觉得病彻底地好了似的。三天后他们拉着展福才回家。

展福才哪里知道膀胱中的七毫米、六毫米和残存的小毫米们的快活劲。

第二章 七毫米

这次有史以来最高清晰度的x光检查,身为一把手的七毫米觉得势头不对。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次纪检巡察有别于以往。以往巡察组下来前先吹风,而这次巡察,毫无征兆,直奔主题。这次巡察组组长三厘米显得十分谨慎。七毫米几次要求单独与他见面,都被三厘米拒绝了。三厘米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很是吓人。

虽然七毫米久浸官场,身经百战。但这次在高科技x光的照射下,七毫米完全露出了真面目。更令人沮丧的是医生打算用手术刀清除它。七毫米觉得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七毫米和家人举行了告别仪式。安排好了后事,包括支票、房产、工厂、矿山的分配。同时在市政府办公室召开了一次常委会。他觉得这是最后一次的露脸会。七毫米说:“由于我近段身体不适,自今日起市委、市政府的一切工作由常务副书记六毫米主持。”源州市提前召开人大会议,一致举手通过六毫米任源州市市长的提议。这样六毫米就是常务副书记兼市长,源州市官场的人都明显感觉到,七毫米退下来后,六毫米顺理成章就是源州市的一把手。

这些天,六毫米对七毫米更加尊重了。甚至可以看出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七毫米对六毫米有知遇之恩啊!

这些日子,七毫米躺在疗养病床上,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一些天后他居然真的病了。只有安心地在医院躺下来。虽然一天三百元的住院费,但他并没有觉得贵。他从来很少考虑钱的事,他主要考虑人的事。他经常讲人的问题是一切问题的核心。

这些天,老部下、新部下蜂拥而至来看望领导。有的怀着惋惜安慰几句;有的甚至掉下眼泪说“老领导,您一定把身体养好,您是我们的主心骨啊!您要走了,全县干部怎么活呀!一百五十万老百姓怎么过啊!我们依靠您老人家依靠惯了。”说得多年来内心坚硬似铁的七毫米眼泪哗哗直流。七毫米内心涌起了一种上刑场的豪迈。但他没有吆喝,二十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

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日夜待在床头,就等七毫米咽下这一口气呢。七毫米立下的遗嘱在枕头下压得牢牢的。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几个小毫米还是用尽心思掂量老爷子的心思。别说平时他们仨是怎么的不争气,怎么的惹老爷子生气。现在可是关键时期,他们都清楚,谁抓住现在,谁就抓住了未来。

日子如水,逝去无痕。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渭中市反贪局的居然没来、公安局也没来。专案组倒是气势汹汹地来了。由市委副书记任前任组长,公安局、检察院、审计局、卫生局一把手为成员,共计二十辆车,五十八人一行住进了源州市。

副书记任前一下车便直接到源州市医院找七毫米。这是七毫米一个月来预料中的事。他早已做好了准备,但还是吓坏了。他忽地从病床上跳起,向任前毕恭毕敬地敬礼。这倒把比较年轻的任前吓了一跳。此刻到家一月的展福才感到膀胱中剧烈疼痛一下。他哎吆一生倒在地上。七毫米又躺在病床上,等待着源州市膀胱系统经济大案组长任前的宣判。他知道自己玩完了。

这一天让他等得太久了,豪情壮志早已被湮没了。等得他心里没了谱。没谱了就瞎想,瞎想就害怕。

任组长终于开始说话了。他说“案子已经破了。”七毫米的头轰的一声。人差点昏过去。

后面模模糊糊地听见任前说“六毫米已经被双规了,被审查,被押赴刑场了。”又听到“六毫米那家伙也太不像话了,在你病重期间,欺上瞒下,大权独揽,假公济私,贪污腐败。其子女伸手房地产,强买强卖,霸占市场,严重扰乱、阻碍源州市经济的发展,真是膀胱、尿道中的结石啊!民愤极大,影响极坏,不顾上级领导的忠告,辜负了党、人民、上级领导的殷切期望。真是让人惋惜啊!真是......”

任前还在说什么,七毫米已经听不见了。七毫米清醒地意识到:我七毫米没事了,我七毫米还是七毫米,依然是源州这个县级市最大的毫米啊!哈哈哈哈哈哈......

七毫米有惊无险,大难不死,静下来想想觉得奇怪。六毫米被组织审查,被押赴刑场我怎么半点都不知道。回到家里老婆米把她怎么挽救七毫米一五地一十告诉了他。在他住院的日子里,米充分利用五毫米、四毫米、三毫米等把六毫米整倒,让六毫米成了替罪羊。听了老婆的话,七毫米觉得自己虽然是源州市的老大,但比起老婆来,自己真真是小不点,是微米。他开始崇拜老婆了,觉得她就是无冕之王。

就这样七毫米康复了,很快又辛勤地忙碌起来了。今年又被确定为副厅级培养对象。据说过年后要提升渭中市副市长。

(未完待续)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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