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故事】沈雁萍《告密者》

【阅读悦读丨书讯】《时光流沙·红颜殇》新鲜出炉!

文/沈雁萍

【作者简介】沈雁萍,甘肃民勤一中教师,网名落英缤纷,平时喜欢阅读写作。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这是发生在上世纪那个饥饿年代的真实故事,是我妈讲给我的。

农历五月,麦子还没灌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队上仓库里早就空空如也,人们眼巴巴地盼公社的返销粮总也盼不来,眼看就要家家断顿了。这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了生产队里的那几大块豌豆地里。箭舌豌豆的豆角鼓鼓的,像成串的小棒槌,饱满的豆粒隔着薄薄的豆荚清晰可见,简直勾人魂魄。可那是队里的饲料地,谁也不敢下地去摘。尽管人人心里明白,想度过这个难关,就靠这几块豆子,可谁也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

这天,逢集。其实,都饿肚子呢,谁还有心思去赶集呢?可是队长和会计却在大街上吼:“走,赶集去了,还有谁去?谁家要捎带啥东西就吱声!”人人纳闷又生气:“去就去吧,瞎咋呼啥呀?就你们吃饱了撑的才有心思赶集呢!”当然没人去也没人捎东西。他们走后不久,队里开始骚动了。队长和会计赶集去了?还一起走的?村民们心里嘀咕着,队长和会计不是天天派人看守豆地吗?不是一天到晚几次到地里查看,严防死守的吗,今天怎么一起骑着毛驴赶集去了?人们互相转告,一起议论着,揣度着队长会计高调出行的用意,互相用眼睛传达着那个谁也不说却谁也明白的意思。终于,家家户户的女人一个个臂弯上套着大筐子出来了。没有人组织,不用谁招呼,大家一起奔向了豆子地。

那天下午,队里所有人家,当然也包括队长和会计家,吃的都是煮豆角。以往,村里人吃晚饭都是天擦黑的时候,可那天例外——人们等不及也不敢等更不愿等到天黑。人们吃饱了煮豆角,一个个心里却惴惴的。他们走出自家院门,陆续来到村口的大树底下乘凉。男人大声地骂自己的婆娘孩子败家,女人抱怨自家的男人懒惰,但就像是约好了似的,都绝口不提偷摘豆角的事。

傍晚时分,队长和会计才从集上回来,在村口,他俩接受了乡亲们殷勤的问候,回家去了。细心的人注意到,他们驴背上的褡裢,和去的时候一样,瘪瘪的。可人们仍然聚在树下,不愿散去,他们似乎在等待,等待什么事情的发生。

村长会计到家也好一阵子了,有两顿饭的功夫了吧,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天都黑透了,仍没动静。于是,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去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人们还是有些不放心。上工的时候,队长跟往常一样分派任务,根本没提偷豆角的事。人们互相挤眉弄眼的,队长看见了也跟没看见一样。收工回家,中午,就在人们从容地吃着昨天剩下的煮豆角的时候,队上的大喇叭响了,里面传来了队长熟悉而又急促的的声音:“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吃完饭赶紧到牛院子里(即饲养院)开会,男人女人一个也不能少,有紧急情况!”几句话一连说了三遍。就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块巨石,宁静的村里一下子喧闹了起来。吃了一半的午饭再也吃不下去了。女人们赶紧藏好了正在晾晒的生豆角,又赶紧端起饭桌上的盆子、锅碗等家伙什,也要找个地方藏起来,可是不懂事的孩子却硬犟着要继续吃,男人看着心烦,一巴掌扇过去,于是家家屋里传出了孩子的哭声和男人的呵斥声。

人人心里疑惑着,却还是一个个出来了,三三两两的相跟着往牛院子里走。人们互相问询着:“昨晚不是已经没事了吗?今儿一早也没发作呀?队长和会计昨天晚上应该也吃了豆角了呀?”有人说:“管他呢,反正已经吃到肚子里变成屎了,吐是吐不出来了。”有人说:“怕啥呢,队长会计家里的昨天也偷了,大家都看见了。要杀要剐,人人有份!"有人说:“我就不相信,队长会计昨晚没吃煮豆角!”'管他呢,管他呢,到了再看吧!"每个人的心里是一样的烦乱忐忑。

人们到了才知道事态比想象的严重多了,因为大队书记和文书也在场。人们互相看着,心里更加惴惴不安。一个个硬着头皮、磨蹭着进了饲养员的休息室(队里平时开会就集中在这里)。大队书记一脸严肃,端坐在土炕中央的小方桌边;文书坐在方桌另一边,桌上摊开着一个本子,笔就插在上衣兜里;队长也一脸严肃,立在炕沿前。队长用他那双细长的像女人的眼睛在大伙的脸上扫了一圈,目光碰到谁,谁就耷拉一下眼皮儿躲过了。于是他清了一下嗓子说道:“我看人都到齐了,我们开会吧。首先请大队王书记讲话。”只见王书记挺了挺身子,又往小方桌前凑了凑,咳了一声,然后看了大伙一眼。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王书记说:“社员同志们,我这次到你们队上来,是因着你们队有人到大队报告,说队上有不少人昨天白天偷摘队里的豆角煮着吃。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是什么人摘的?今天把大家伙召集起来问个明白。王队长,你先说说到底是个啥情况。你们当干部的知道这事吗?”

队长挠着头皮,满脸堆着笑说:“这个事情是这么回事。昨天吃罢午饭我就跟会计合计着到集市上踅摸点红薯干豆饼之类的,好歹给大伙救救急,顺便去公社问问返销粮多会到。结果去了一天啥也没办成,倒把大事情给出下了。我刚刚和会计去过地里了,豆地里的确进人了,好在我看损失不太严重,只是在边头边脑的地方摘了一些,中间没大动。查看了一下脚印,我看都是女人们干的。都怪我们平时教育不够,社员觉悟太低,才使集体的庄稼遭到了损失。书记你看这事咋整?要不要到地上再看看?”

书记说:“地上我就不去了。不过这还了得!现在就查,看都是些谁这么胆大!”队长只好一一询问。文书从口袋里拔出了笔,开始记录。被问到的当家女人一个个红着脸低着头承认了,队长会计的女人也承认了,只有老王家的大媳妇被问到时,昂着头骄傲地说:“我没摘,我连地边儿上都没去!”女人们都气得冲她瞪眼睛撇嘴。

队长说:“王书记,这是我们队上唯一的干部家属,叫白凤英,你看觉悟就是高。”王书记说:“不用介绍,我知道。这事就是白凤英同志今儿一早反映上去的。社员同志们,现在缺粮是严重,日子难过,不过也不能私自动公家的东西呀!以后要向干部家属看齐!至于........"王书记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墙角一女人嚷起来了:“王书记,你咋不问问这个干部家属,她没下地摘豆角,那她吃豆角了没?”循声望去,说话的是老王家的二儿媳,只见她脸涨得通红,双眼像要喷出火来,话说完了还气得呼哧呼哧的。

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干部家属的脸上。王书记看着白凤英,和蔼地问:“白凤英同志,你反映你婆婆和小婶子还有队上许多人偷豆角吃,那你吃了吗?一定没吃吧?”王书记满脸的期待。可是刚才还昂着头站得笔挺的干部家属白凤英同志,这会儿却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似的矮了半截,缩在人群里不敢出头,半天也不吱声。人们明白了什么似的,也一个劲儿的追问:“说呀,你吃了没有?你吃了没有?”终于,干部家属羞红着脸,嗫嚅道:“吃我是吃了。我本来不想吃,可婆婆说,后晌再不做饭了,我就吃了。”她的话音一落,满堂哄笑起来。

王书记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又咳了一声,待大家安静了下来,他用手指敲着桌沿,看了一眼干部家属,慢慢说道:“白凤英同志,这事儿你就做得太不地道了!你吃了你婆婆和小婶子偷的豆角,吃完了还去告她们的状,这叫啥事儿嘛!还说什么觉悟,连人味儿都没有!王队长,你看你队上都是些啥人嘛?以后管好你的社员!这事怎么处理,你们队上商量着办吧,我走了!”王书记下了炕,冲着文书说:“下炕,走吧!”文书说:“这些记录呢?””留给王队长吧!“文书撕了下来递给了队长,队长诚惶诚恐的接过来仔细折好,装进了上衣口袋。

送走了书记和文书,队长拉下了脸,他用那双像女人的眼睛,又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遍,这回没人敢躲闪。他说:“大家伙儿以后不光要管好自己的腿,还要管住自己的嘴,别动不动嘴松得像个棉裤腰似的!“女人们都做好了挨骂挨罚的准备,可队长就闷闷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说:“”这事以后谁也不许再提,散会!”

走在回家的路上,人人像在做梦:“这事儿就这样了结了?”可它的确就这样了结了!

我问我妈:“那天,队长和会计是有意躲出去的吧?“”我妈笑了:“那还用问,这不明摆着的吗?”“那个告密的干部家属呢?我怎没见过?”“她呀,事后,被婆婆和小婶子一顿臭骂,队里的人也瞧不上她。家门上待不住,就随她男人去外地了,当城里人去了。这都是你出生以前的事了,你当然见不着。后来她也回过几次家,基本上不和人接触。听她小婶子说,连腔调都变了。都几十年没见过了,想来她和我差不多大,应该也老了。”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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