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故事】沈雁萍《好命女人》
文/沈雁萍
【作者简介】沈雁萍,甘肃民勤一中语文教师,网名落英缤纷,爱好读书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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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小儿就听父母说,姑妈命苦,因为她身体多病,婚后多年又一直无所出,无奈之下,只好抱养了一女一男。女儿是我们本家三爹的,儿子是姑爹远房的侄子。女儿是很小的时候就抱过去的,所以跟姑妈很亲,可惜出嫁以后随夫家搬迁到了外地,不能常见;而那个儿子,听说是七八岁了才领养过来的,他跟姑爹姑妈始终没有亲近起来。
说起那个表哥,我觉得他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他视力不好,脾气又很坏,小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去姑妈家,都非常怕他。有一次,他挑水回来,在院子里绊到了一只小凳子,于是抬脚就把凳子给踢飞了,也不知道脚疼不疼。记得那时,他出出进进,老是虎着个脸,用我姑妈的话说,好像人人都欠了他三百大钱似的。他念书不行,但是姑爹家条件不错,因此还是供他念到中学毕业。成年后,姑爹姑妈又早早张罗着给他娶了媳妇。
满以为成家后他会有所改变,没想到,婚后不久,他陪媳妇回了一趟娘家,回来后就不吃不喝睡倒不起身了。姑爹姑妈十分纳闷十分惊慌,百般跟问,他才道出了原委:他要分家!大概是受了外父家的挑拨了。姑爹气得够呛,姑妈当即就哭了。她内心很自责,觉得都是自己没本事生养才受养子的气。姑爹毕竟是男人,没那么脆弱。他闷闷的抽了一袋烟,然后说道:“老话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我把你养大,供你念书,给你娶了媳妇成了家,至今还没吃过你的一碗饭呢,你就跟我分家!那你想分什么呢?你看,家里的房子牲口,毡条被褥,锅碗瓢盆,一草一木,哪样是你挣来的?你以为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就是要你来分我的家产的?这样吧,你要想在这个家里呆,那你们现在住的北屋我就先给你们住着,东旮旯屋也借给你们当伙房,屋里的东西你们也先用着,如果不想在这个家里呆,那你们要去哪里,你自己看着办吧!”
姑爹的一番话,虽然句句在理,但毕竟还是有些重了,所以尽管当时小两口子无言以对,但是也因此伤了脸面,养父子之间本来就不够亲近,从此隔阂就更深了。姑妈为此哭哭啼啼了好久,姑爹气恼地说,哭什么,就当我们没抓养过这个儿子!
此后一段时间,儿子黑着脸不说话,当爹也不说话,当娘的没话找话,儿子也不搭理,媳妇是个没嘴的葫芦,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饭熟了,儿子也不跟他们一桌吃,舀一碗饭,端到外面,蹲在屋檐下吃,吃完了,把碗往窗台上一放就进自己的屋或者到别人家里转去了,就是不愿跟自己的爹妈待着。一家人就这样别别扭扭地在一起过了一段时日,姑爹总算看明白了,儿子是铁了心的要跟他分家,他虽然伤心难过又恼火,但最后还是请来亲房队长,把家给分了。
其实,说是分家,也只是小两口子另起了炉灶而已,父子们还住在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姑爹很后悔,早知这样,当初他们提分家的时候,就该和和气气地分了就是了,何必闹到家宅不和!可是过去的一切都无法挽回了,父子之间的隔阂最终也没能消除。
我姑妈是个体弱多病的人,尤其是风湿病,很严重的,基本不能下地干活。姑爹是个很能吃苦又很会理家的人,种着地,又养着骆驼,一年到头,没个闲的时候。农忙打理庄稼,农闲进沙窝拾粪(骆驼粪便,是一种很好的燃料),打柴,挖土盐,打沙米,打黄蒿籽,拔沙竹眉子,挖锁阳。这些东西,除了自己吃的用的,其余的都变了钱贴补家用。姑爹家底儿本来不错,加上他的勤劳吃苦,所以,姑妈的前半生,也是衣食无忧。
但是,这并不能弥补姑妈心中无子的缺憾。每年的农历七月半前,姑妈都要蒸了葫芦包子来给爷爷奶奶烧纸,于是父亲就带着我们几个孩子,陪姑妈去上坟。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姑妈跪在爷爷奶奶的坟前,每次都哭得悲悲切切。父亲劝她别哭了,姑妈不但不住声,反而更加嚎啕大哭,我们几个孩子总是吓得不知所措。有一次我问妈,爷爷奶奶都去世多少年了,姑妈都大人了,怎么还想的哭成那样?妈说,姑妈是哭自己的难心事呢!妈说,姑妈没有亲生自养的儿女,抓养的儿子又不贴心不孝顺,日子过得不舒心,能不难心吗!所以从那时候起,我以为,一个女人,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就是命苦了。
有一年,大概是八四或者八五年吧,姑爹从沙窝里出来的时候,骆驼受惊,把他从驼背上摔了下来,腰椎受伤严重,更要命的是内脏出血非常厉害。当时在镇上的医院抢救治疗了几天,状况非常严重,医生也建议赶紧回家,行动慢了怕是不能活着到家。记得当时父亲做主,就在镇上买好了棺木,然后套了两辆架子车,一车拉着气息奄奄的姑爹,一车拉着棺木,送回了家里。姑妈伏在姑爹身边,拉着姑爹的手,哭得泪人儿似的。不知是听到了姑妈的哭声,还是老天开眼,昏迷了几天的姑爹竟然醒转了过来!
表姐闻讯赶来看望,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姑妈在姑爹的授意下,买来牛肉,火炉上,天天炖着肉罐子。在姑妈的精心伺候下,姑爹的内伤一天天痊愈,身体竟也一天天好了起来,只可惜身体落下了残疾,姑爹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
姑爹身体恢复后,照样干着老营生。有那么三四年的时间,表哥突然决定要留下女儿带着媳妇跟几岁的儿子,去河套种地。当时他们执意要走,姑爹也拦不住,姑妈又哭哭啼啼的,以为他们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几年之后,他们两手空空,落魄而归,当年出门时,姑妈给准备的几卷新铺盖,回来的时候,被褥又脏又旧,两条羊毛毡,中间都蹬出了大窟窿。而这时,他的女儿,已经快初中毕业了,几年来的吃穿用度学杂费,都是爷爷奶奶供的。
尽管父子感情淡薄,但是姑爹姑妈对孙女孙子那是真的稀罕,孙子回来以后,更是百般宠溺,但是儿子媳妇却仍然轻易不肯踏进爹妈的屋门,姑爹姑妈似乎也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我们兄弟姐妹每年都要去看姑妈几次。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年冬天,我和三姐去姑妈家,进了院子,表哥表嫂就在北屋的屋檐下晒着日头拣煤渣,我俩跟他们打招呼问好,他俩表情木然,不哼不哈,看着我们就跟看着陌生人似的。从我们进了姑妈的上屋,到告别离开,几个时辰,他俩始终没有进来过。
两千年的夏天,姑爹托人给我哥哥捎了个口信,说无论如何让他来家里一趟。哥哥约了我一起去的。原来那阵子驼绒价格太低无法出手,姑妈又双膝关节化脓不能行动,急需治疗,姑爹手头实在周转不开,自己又无法脱身去镇上找哥哥借钱,无奈之下,才托人带信的。我们都知道,姑爹是个硬气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开口的。哥哥赶紧问得多少钱,姑爹说,有六百就够了。哥哥和我当即凑了六百块钱给姑爹。姑爹拿着钱,高兴地说,这下好了,可以撑过这一阵了。
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姑爹有几次赶着毛驴车来镇上看望她。有一次,他给我母亲带了自己做的沙米凉粉,还送给我和哥哥几斤驼毛。我们几个侄男侄女都疼惜姑妈,平时给姑妈零花钱,姑爹认为这都是得益于我母亲,因此他很感念我的母亲。
有一年秋末,我和三姐、弟弟去看望姑妈。那时候,姑妈的孙女儿已经嫁人,儿子媳妇和孙子举家搬到南湖去开荒种地了。恰好那几天挨上姑爹进沙窝放骆驼(他们几家驼户轮流放牧),所以我们去的时候,空旷破败的院子里只有姑妈一个人。看到我们,姑妈又哭又笑,悲喜交集。她说,以前他们在家的时候,哪怕一年不进一次门,好歹在院子里出出进进的,隔着窗子也有个人影儿,现在都走了,连个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姑妈说着,哽咽难言,她的悲伤和心酸我至今难忘。姑妈非要招待我们喝茶吃晌午,我们就赶紧帮着她倒茶端馍馍。一大竹筛子馍馍,半干的,有糕馍,有馒头,居然还有沙枣馍馍!姑妈说,都是你姑爹临走前蒸的,够吃十天半个月的,我自己熬点粥,好歹饿不死人;不养那几个毛猴子(指骆驼)也不行,家里的开销我的药钱还指望的从毛猴子身上来呢。
我们都感叹姑爹的细心能干和辛苦,姑妈说,没办法啊,谁叫他摊上我这么个病秧子,也是我命好,遇上了你姑爹心好脾性好,要是换个暴脾气的男人,就我这样的废人,怕是早就被折磨死,埋进黄土里了!
我仔细玩味着姑妈的话,觉得句句都发自肺腑。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不再觉得姑妈命苦了,相反,正如姑妈自己说的,我觉她真的是个好命女人,因为她遇上了姑爹这样一个知道疼惜她的好男人!后来,姑爹对姑妈所做的一切,更加证明了我的这一看法。
姑爹去世的头年年底,查出了食道癌,已经到了中晚期。那年他已经80高龄了,他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开始着手安排自己的后事和姑妈以后的生活。翻过年春种,他如往年一样,种了五六亩地的棉花,骆驼卖了,家里的羊,留了几只打算自己丧事上用,剩下的指给了孙女儿。孙女儿嫁的近,来来往往的对爷爷奶奶也能照拂一二。
已经是夏天了,姑爹的病越来越沉重了,吞咽食物已经相当困难,但他仍然每天拖着瘦削不堪的身子,照旧坚持下地干活。棉花地里的草薅了一遍,又开始薅第二遍。终于有一天下午,他体力不支晕倒在了棉花地里,铲子还紧紧攥在手里。姑爹被大伙儿抬进了家,就再也没有醒来。用姑妈的话说,他是累死在了地上。
远在外地的女儿女婿本家亲房都来奔丧,儿子媳妇孙子也带着重孙子来了,丧事进行的十分顺利。安葬完姑爹,姑妈看上去倒也还平静。我悄悄问哥哥,姑妈以后怎么生活。哥哥说,愁什么,姑爹自有安排,庄稼种了半茬,他们不守人还不得守庄稼来?果然,就在我们兄弟姐妹安慰了姑妈,要告辞的时候,表哥说话了。他说,老爹加工好的面够老妈吃一年的,存的炭也够烧一冬天,他自己就这么个本事,再好的日子他不能保证,但是老妈的一日三餐他保证送给。
我们还能说什么呢?他的这番话无论姑妈、我们还是其他人,都已经大感意外了!那时候,我们的父辈都已故去,表哥的这番话是说给我们几个听的,就算是对他老娘的娘家人的一个交代吧。从那以后,姑妈终于吃上了儿子媳妇的现成饭,这正是她期盼了一辈子的事,而这样的余年生活不正是姑爹临终前一手替她安排的吗?
姑爹去世后的第二年春夏之交,姑妈也去世了,享年七十六岁。那时,她的风湿病越来越严重,但没有添别的大病。一天早上,儿子进来送早饭,发现她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摸摸身上,却还是温的。大概是她早起挣扎着下地时发病的。此前不久,哥哥去看姑妈,姑妈还忧虑的说,面也快吃完了,炭也快烧完了,以后可咋办。哥哥安慰姑妈别发愁,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想到她竟这样无声无息利利索索地离开了人世!
安葬完姑妈,我们离开了那个从小到大我们去了无数次的院子。我知道,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让我们牵挂的亲人,走姑妈家的这条路,从此以后,断了!
回想姑妈这一生,子嗣上不如意,又疾病缠身,何其不幸!但是,世上有多少儿女成群的女人,仍然免不了终生受苦,老景凄凉?像我姑妈这样,终其一生,都生活在姑爹对她的细心呵护和荫庇之下,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又何其有幸!姑爹用自己毕生的实际行动,彻底改变了我对姑妈人生命运的看法,我认为,我的姑妈,真的算得上是个好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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