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联网上“修盲道”的视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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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锐出生时,双眼的眼底如同盛放的牵牛花。这是因为眼部视盘发育异常,让双眼只有模糊的光感,发病率约为十万分之一,名为“牵牛花综合征”。
和他的病征一样让公众感到陌生的,还有他的出现。在抖音上,“盲探小龙蛋”在公园里抚摸地上的浮雕,和儿子捡起地上的落叶,或者干脆在深夜的面馆里点一碗面条。
“盲人出门干什么呢?”有人在评论里问。相比疑问,这更像是告诫和质疑。确实,更多的视频里,他会撞到横在盲道上的配电箱、共享单车或者栏杆,为厕所的男女区别苦恼,或者在电梯里无法读取和听取楼层信息。
这些疑问再向前一步,就变成了不大友好的意见,“这个世界不是给盲人设计的,你别抱怨别人,”“请不要用一幅巨婴的态度抱怨没有便利到你的地方。”
郑锐对这些评价更多的是理解,“这是一种根本就错误的概念,即不方便就不应该走出来——如果是楼梯不友好就不出门,那么腿脚不便的、带箱子的、坐轮椅的和小朋友,有谁能出门呢?”
城市设计太陈旧,改起来并不容易,在郑锐生活的小区附近,13年来唯一的无障碍设施变化,就是盲道被磨得越来越平。但他的工作正在改变这1700万人生活的另一部分,他说,自己是在互联网上修盲道——购物、外卖、打车、听书,这些手机软件都在完善无障碍功能,在这个过去不被看见的巨大市场里,每一次产品的提升都会带来一片雀跃的声音。
以下是郑锐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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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道不能把我带到地铁站”

我在深圳南山区的一个小区住了13年,搬来的第一个月,母亲拉着我的手带我把附近探索了一遍,从此我的脑子里画出一幅详细的地图——以家为圆心,附近一公里的商场商店、地铁站和公交站全都标记在里面。只要在这幅地图里行走,摸索附近的建筑和公交站牌,再在心里默默计时,我就能找到想去的地方。
在这些路线里,最熟悉的是上班的路。这是我从2014年9月之后的每一个工作日都要走的路,从家出门十分钟可以走到地铁站。
我从不按盲道走。盲道没有提示,我没法知道自己是不是走到了地铁站。哪怕是去其它地方,盲道也不算好选择。一方面是很多人行道上的路砖已经铺好多年,盲道砖早就快磨平了,几乎没法感受出来;另一方面是因为人行道和盲道太窄,单车、电线杆、柱子太多,哪怕不遮挡也很难一直走在盲道上。有时候身子一偏,就能碰倒一片单车——如果是一两辆,我就会扶起来,但太多了就实在勉强。
在抖音视频里,郑锐演示被单车挡住的盲道。(来源:“盲探小龙蛋”的视频截图)
你从来无法知道盲道会把你带向何方。我凭借声音可以找到自动扶梯,但是盲道却往往通向扶梯旁边的楼梯。摔跤是视障者的日常,而这些楼梯可能会再让我腿上多一点伤痕。更危险的,是前些天经过的停车场——在一条人行道上,盲道结束,而一道栏杆横在路前让人无处可去。栏杆前是一个停车场,车辆进进出出,让人感到危机。
但在这条上班路上,我对沿途的地点烂熟于心,只要不是暴雨天,丰富的背景音就不会被雨声吞没。先是经过一家早餐铺子,笼屉里散发出热气和香气;然后是一个小区入口,总是有人站着说话,而不是走来走去;再接下来,自动提款机服务时的提示音告诉我银行到了;等附近车流的声音逐渐密集,汽车加速、减速,发动机的轰鸣靠近,门合上的“哐当”一声传来,我就知道,公交站到了。
尽管公交车直达公司大楼,比地铁更方便,但我自己出行的时候从来不坐公交车,公交车没有语音报站,很容易下错站。公交站的作用是提醒我,地铁口到了,然后我会听见传送履带轰隆隆的声音,追踪这个声音就能找到电动扶梯,我在扶梯上进入地铁站,完成了这段行程的一半。
这段路,健全人需要30分钟,我第一次自己走花了2个小时,6年之后的现在就只需要1个小时。但我的节奏有时会被打乱,前几天我慢慢走着,感到脚下的地面变得高低不平,附近的人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机器的隆隆声、轮子在地上的摩擦声。
哦,这是一处工地,我意识到不对,就慢慢退出来了。等过了几天,我在这段路上摸到了挡板。附近修地铁, 挡板比挖路的机器来得晚了些。
视障者在城市里探索,如同健全人进了灯光昏暗的密室,一切都要靠摸索和记忆。在过去的13年里,除了用不上的盲道变得越来越平,我居住的街区和附近的商场商店在无障碍设施上没什么变化——电梯里依然没有语音提示,按键上依然没有盲文,商场里没增加无障碍洗手间,我也从来没有走过像香港一样装了蜂鸣器的红绿灯。
每一个困扰都对应着一个解决方案,比如在公共洗手间门口,我会一直等,直到有人路过,告诉我哪边是男用的;比如过马路,我掏出平时几乎不用的盲杖来提示司机和行人,然后通过车行的声音判断方向和灯的颜色,然后与其他人一起同行过马路。
如果判断不出来,我就会等一会,再等一会,反正在出门以前我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要去等待了。
02 ////

使用互联网产品时,有另一种令人不快的“便利”

我出生在上世纪80年代的安徽蚌埠,当时我的父母亲友里没人认为我是盲人,也没人知道什么是“无障碍设施”,我没听过盲校和盲文。
从小到大,我都只是个视力不太好的孩子。书和笔记上的内容,母亲都会逐字逐句读给我听。至于作业和考试,我也能正常完成,家人把笔放在我手里,一笔一划地教我写大字,再一步一步地缩小,时间长了,我就可以写出小字,下面垫一把尺子,就不会写歪。
读到高中,面临高考的时候,写字依然是个很大的障碍,我就选了理科,这样考试的时候要写的字就少了很多。但理科的学习变得越来越复杂,化学方程式、数学和物理公式光靠朗读没法完成,只能依靠高倍放大镜捕捉符号;到了考试的时候,高倍放大镜就是我的重要工具——凭着它,我才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题目,再借着尺子写下答案。
在使用辅助工具放大后,郑锐可以阅读文字。(来源:“盲探小龙蛋”的视频)
视力没挡住我的求学路,在我就读的重点高中,我在学校里的排名一直在三四百左右徘徊,后来考上了深圳大学。这时候,我依然是整个学院里唯一一个视力不好的学生,母亲依然陪在我身边,帮我读每一本课本。
直到大学二年级,一个老师才问我,“为什么不去办个残疾证?”
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事情。于是我去办理残疾证,做了检查,原来我是一级盲——根据国家的《视力残疾标准》,视力残疾分为四个等级,我是最高的一级,即“最佳矫正视力低于0.02,或视野半径小于5度”。
在残联的活动里,我认识了不少有视力障碍的朋友,与他们交流,我才意识到以前那种模糊的“和别人不一样”的感觉从何而来,也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不少能方便生活的技巧。2012年,有人开始用苹果手机,其中的旁白(Voice Over)功能令人感到新鲜——它为视力障碍者做了不少优化,用手势触碰屏幕时,所有按键和内容里的信息都会被读出来,听到正确的按钮时只要双击就可以。
就是这一年,我买了第一部智能手机,开始用它听各种有声读物,不再需要母亲时刻为我阅读。两年后,当深圳市残联找到我,说希望我来做信息无障碍的工作时,我马上答应了。
“旁白”功能的存在是一种便利的可能,但是使用互联网产品时,有另一种令人不快的“便利”。
去年,一款外卖软件声称自己专门开发了“盲人版”。它主打的功能是“语音交互”,这意味着,只要打开这款软件,我就只能用语音提出我的需求。
这个功能太简单了,我说,“我想点一杯咖啡”,系统就会在诸多选项自动里选出一家咖啡来——它不会读取所有可配送的商家,我也无法选择是不是要加糖、加奶、加大杯,一切都是自动生成,哪怕我再下一次单,想选点别的,系统依然会给我们匹配这个“最佳”选项。
这款软件标榜自己是为了视力障碍者设计,但事实上我们不想要被迫选择,每一家店铺的每一道菜、每一个选项,不应该以“为盲人方便”为名被牺牲掉。后来我得知,制作这个app的团队里没有一个视力障碍者,所有的这些需求不过是健全人想象出的需求。这是一种很自大的心态,“我知道你需要什么”的心态,让人忍不住觉得,工程师把眼睛一闭就以为自己了解视障者的需求了。
最后,下载这个软件的视障者没有多少,来自视障者社群的批评也很多,这个公司不得不将软件下架。后来他们也没有来找我们对接工作。
对盲人来讲,真正核心需求是读取——不用开发一个新的盲用版,而是在现有的产品里增添无障碍功能,尽可能多地读取里面的文字和图片信息,而不是想当然地牺牲产品的功能,差别对待视力障碍群体。
我是第一批加入信息无障碍工作的成员。如今整个公司有四十多个成员,研究方向包括听障、视障、读写障碍、阅读障碍、老年和认知障碍等,其中,视力障碍组有8位程序员。他们与我同龄,大多来自城市有广州盲校毕业的,有特教学院的,也有普通高校里的理工科学生。
那些来自盲校的同事,都是通过自学。现在盲校都没开设计算机课程, 盲人的专业和职业选择大多是按摩。而电脑为他们提供了另一种可能,只要加上朗读软件,他们就可以开始学习编程。有人会问,盲人学什么编程呢,学了也找不到工作。
但他们不但找到了工作,做得也很不错,其中不少是全栈工程师,IOS和安卓端,C#、Python和C++全部都会。最初与互联网公司合作时,对方的工程师常好奇,我们的工程师为什么那么了解无障碍设计——现在没有学校开设这样的课程,后来见面才知道是视障者。
郑锐在进行“信息无障碍”讲座。(来源:受访者供图)
我们的工作是通过调研,对这些互联网公司的产品提出改进。与互联网公司对接,对方反应往往十分积极,中国有1700万盲人,一旦做好无障碍功能,用户粘度就就提高——每一个曾被忽略的残障群体都会成为他们的忠实用户。
改变产品的之前,要先改变理念。给互联网公司的成员做培训,我会问一个问题,盲人是什么。他们会说,戴墨镜,拿盲杖,两眼看不见,但其实这全都是不对的。有些视障者的眼睛畏光,或者需要美观,否则不需要戴墨镜;如果在熟悉的路上,也不需要拿盲杖;而“视力障碍”,顾名思义,并不是双眼前全是黑的——我是盲一级,但有模糊的光感。
这意味着,仅仅视觉无障碍这一项就有很多细节可以做:比如手机的“反转颜色”功能,可以让畏光的人舒适地阅读屏幕,比如放大镜如果足够强大,我就可以阅读巴掌大的字。这都需要工程师对无障碍工作有足够了解。
过去的两年间,我们不只为一款软件做了优化,这都是很细致的改变。以购物软件为例,以往京东购物车里的物品是很难删除的——除选项是角落里一个很小的图表,很难找到,这是我作为用户的体会,而做出的改进,是选中商品后再下滑三次就能删除;而淘宝则新添了一个功能,就是在无障碍功能里加入图片文字识别,那些用艺术字写成的产品介绍,比如净含量、成分等。
让每一个小按键、一张图的信息都能传达出来,这就是我们在互联网世界修盲道的重要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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