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浮:如何为万世开太平?
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极其豪迈,最能激励士子之心,令人血脉贲张,思接千载而又荡气回肠,乃反躬自省,脱离低级趣味,不斤斤计较于一己之私,而开启丰富厚重胸襟开阔之人生。尤其是最后一句“为万世开太平”,浩然之气直冲霄汉,令历朝历代最权高位重的君王将相皆为之仰望,遑论芸芸众生。
不过,在此豪迈志向愿景令人激荡之时,理性之人自不免进行判断:这是不是只是一个永难实现的梦想?或者只是一句听起来好听的大话?这种理想和愿景真能实现吗?如果能,其理何在?
让我们看看一代儒宗、理学大师马一浮如何阐述“为万世开太平”。
他第一句话就说:“(此)太平不是幻想的乌托邦,乃是实有是理。”然后举出历史上的尧与周文王的实例:
如尧之“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文王之“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都是事实。干羽格有苗之顽,不劳兵革;礼让息虞、芮之讼,安用制裁? 是故不赏而劝,不怒而威,不言而信,无为而成。
就是说:中国古代,能将光芒洒遍四面八方、思虑达到天地上下的尧,能够让自西自东、自南自北的人无不思服的周文王,是确实存在的事实。尧以道德教化顽劣的苗人,不用动武;周文王通过国内互相礼让的风气,一下子就让争地盘的虞、芮二王心服口服,还需要再用制裁决断他们的诉讼吗?所以,他们都是不去奖赏,世人就得到了鼓励;不发怒,世人已感受到他们的威严厚重;不说话,大家都普遍相信他们的信用;不去有所作为,但天下太平,乃为大成。
其实,上面的论据中,已包含了“为万世开太平”的道理——就是“不赏而劝,不怒而威,不言而信,无为而成。”
天下事,就看你有没有道理。只要有理,走遍天下都不怕。这是中国普通老百姓都知道的。
所以在平常的生活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批评莫过于“你怎么这么不讲理!”意思就是,你要不讲理,就没法跟你说了。
而一个人总是不讲理,则这个人真不是人,是畜牲!这岂不就是最大的蔑视?!
所以,“为万世开太平”被读书人认可,而且视为最高之理想,它就一定有理。只是多数人未必真正能理解透其中的道理。
马一浮对这个道理的第一层概括是:
《中庸》曰:“君子笃恭而天下平”,“声色之于化民末也。”圣人至德渊微,自然之效,斯乃政治之极轨。
其实就是,始终以笃诚恭敬的态度和言行、至为高尚的道德,做天下人的楷模,以此治理民众,便是教化民众,便是政治的极致,能收自然之效。而那些想要通过厉声厉色来教化民众的,实在是末端的不可取的。
马一浮照片
接下来,马一浮继续阐述:
自帝降而王,王降而霸,霸降而夷狄。天下治日少而乱日多。秦并六国,二世而亡;晋失其驭,五胡交乱;力其可恃乎?中外历史,诸生闻之熟矣,非无一时强大之国,只如飘风骤雨,不可久长。程子曰:“王者以道治天下,后世只是以法把持天下。”又曰:“三代而下,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
如果说,马一浮在最前面以尧与周文王的正面例子来阐述教化知道;那么现在则以反面的历史事实,来阐述“霸道不可久长”的道理。主要的证据就是“秦并六国,二世而亡;晋失其驭,五胡交乱”。由此退出:以霸道和力量治理天下的,可以有一时的强大的国家,但结果是,“只如飘风骤雨,不可久长”。
由此,马一浮阐明“为万世开太平”的第二层意思,很自然地呈现出来: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瞻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从来辨王、霸莫如此言之深切著明。学者须知孔孟之言治,其要只在贵德而不贵力。
这里面,马一浮提倡的是“德”,而不是“力”;是“王道”,而不是“霸道”。
其中,“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瞻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这个道理很容易理解。
如果有人把刀架在头上,被压制的人为活命只好俯首称臣,但内心里还在诅咒对方,只要有机会让他翻身,他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吗?当然不会!所以,“以力服人”本身就潜藏着无尽的隐患与杀机。
而“以德服人者”,你是让对方心服口服的,对方将你视为他的楷模,他以你为他的自豪,将他的生命的方向完全向你靠拢,那么,他恨不得有更多的机会拥护你、辅助你,而有外部的力量威胁你时,他会舍生忘死地保护你——这与时刻想要找机会翻身的行为,岂不是云泥之别!
天下从古到今的道理都是相通的。真正能为一世楷模者,可以为万世之楷模。时代虽有不同,小节上会有出入,而生养万物之理、决定历史规律之理,永恒不变,故也可以称之为“万世之理”。以万世之理,怎么不可以为万世开太平呢?这是我的理解。
万世师表孔子
马一浮最后的阐述,着重于“为万世开太平”中的“开”字上,称:
然孔孟有德无位,其道不行于当时,而其言则可垂法于后世。故横渠不曰“致”而曰“开”者,“致”是实现之称,“开”则期待之谓。茍非其人,道不虚行果能率由斯道,亦必有实现之一日也。
翻译称现代汉语,就是:孔子和孟子,他们虽然有至高的品德,但没有至高的权位,所以他们无法号令天下,孔孟之道也无法盛行于他们的时代。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的言论可以垂法于后世。所以,张载(横渠先生)不说“致”,而说“开”。为什么呢?就是“致”是实现的称谓;“开”是期待的意思。就是虽然当时不能实现,但只要世人能沿着他们指示的大道行进,就总有实现的一日。
这就是——为万世开太平!
马一浮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