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之藤何以缠绕权力之树
权力的能量远远大于金钱。一个人只要手中握有权力,即使没有钱,他也可以左右别人的生死,引发人们的恐惧,但如果一个人除了钱之外,一无所有,那么,他很容易成为别人嫉妒和仇视的目标,就像路边一块没有归属权的肥肉,人人都想割一刀。
金钱之藤何以缠绕权力之树
——蠹鱼笔记
文/徐强
认识到权力应有的作用和广泛用途的理性本能,一方面使人容忍真正的权力,另一方面使人仇视那些无权却有钱的人。即使是剥削和压迫,也都仍能使社会运转,并能建立某种秩序。惟有那种无权但是有钱,或者高高在上而提不出政策的人,才使人感到是寄生的、无用的、反叛的,因为上述情形割断了人与人之间的一切联系。(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
【蠹鱼案】2005年6月,我写信给吉林省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建议他们翻译出版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政治学名著《极权主义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编辑在回信中说,“这本书的版权比较复杂”,他们“一直没有买到版权”,其次,即使买到版权,也可能无法“过关”,获准出版。2008年是中国改革开放30周年,林骧华翻译的《极权主义的起源》,终于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公开出版了——恰好也是在6月的时候。这一年,人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纪念改革开放,这本书的出版,我觉得也是一个很有意义的纪念。
以上是题外话,现在说说我抄录的这段引文。在对德国的反犹主义作了一番考察之后,阿伦特发现,当犹太人“丧失了他们在公共事务中的作用和影响,除了财产之外一无所有时,反犹主义就达到了顶峰”。同时她承认,这个洞见受到了托克维尔的启发。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中指出,“只要贵族还拥有无边的司法权力,他们就不仅被人容忍,而且还受人尊敬。当贵族失去特权,尤其是丧失剥削和压迫的特权时,人们觉得他们是寄生虫,在统治国家方面不起任何作用。”阿伦特和托克维尔的观点,可以概括如下:权力的能量远远大于金钱。一个人只要手中握有权力,即使没有钱,他也可以左右别人的生死,引发人们的恐惧,但如果一个人除了钱之外,一无所有,那么,他很容易成为别人嫉妒和仇视的目标,就像路边一块没有归属权的肥肉,人人都想割一刀。
以阿伦特的见解来观照中国传统社会,无疑也是恰如其分的。《管子·治国》说:“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这话听起来不错,但怎样“富民”呢?《管子》写道:“夫富国多粟生于农,故先王贵之。凡为国之急者,必先禁末作文巧。”在士、农、工、商四民之中,经商属于末业,“禁末作文巧”,就是禁止人们经商,可见《管子》提倡的“富民”之道,乃是“重农抑商”。韩非甚至把商人视为腐蚀社会的害虫,明确提出“明王治国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韩非子·五蠹》),也就是说,不但要严格控制商人的数量,还要把他们的名声搞臭,使他们灰溜溜的,没脸见人。商人既然是“贱民”,社会地位十分卑微,生命、财产安全当然谈不上任何保障。《三国演义》第六回有一段文字颇能说明问题——
“李儒曰:'今钱粮缺少,洛阳富户极多,可籍没入官。但是袁绍等门下,杀其宗党而抄其家赀,必得巨万。’(董)卓即差铁骑五千,遍行捉拿洛阳富户共数千家,插旗头上,大书'反臣逆党’,尽斩于城外,取其金赀。”
先是给商人(或者有钱人)戴上一顶“阶级敌人”的高帽,然后判刑、砍头、抄家、没收财产——董卓和李儒的这一整套卑鄙恐怖的手法,为中国历代统治者所惯用,不应仅仅当作小说家言。直到“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人们仍然可以看到似曾相识的影子,可见其流毒之久远。“籍没入官”这几个字表明,“官家”就是阿伦特所说的“真正的权力”,在皇权高于一切的中国传统社会,尤其如此。有权才能有钱,有多大权力就有多少财产,标榜“天下为公”的皇帝是最大的私人财产拥有者,全社会的公产,都是供他挥霍的私产,随时都会被“籍没”。刘泽华先生指出,长达数千年的中国传统社会,属于“专制权力支配社会”,经济利益问题不是通过经济方式来解决,“而主要是通过政治方式或强力方式来解决的”,掌权者“很少关心物质财富的生产过程,而只关心其分配过程”,怎样生产财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把生产出来的东西抢过来”(参见《王权思想论》、《专制权力与中国社会》),这些论断,我认为是十分精辟的。在中国历史上,“劫富济贫”之类的口号特别容易招揽信徒,而且常常被视为“替天行道”的正义之举,实则不过是“重要的是怎么抢”这种官方的强盗逻辑在民间的变种。
私有财产权本来是抗衡政治权力的重要力量,穷人的茅屋“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就是非常形象的诠释。但在中国的皇权体系中,这种概念永远处于“真空”状态。私有财产在法理上无法获得保障,再多的钱都有可能被权力之袋席卷一空,那么,向权力献媚取宠,以金钱换安全,甚至收买、勾结权力,从而仰仗权力之势刮取更多财富,就成了惟一的出路,正如李贽所说,“必交结于卿大夫之门,然后可以收其利而远其害”(《焚书·又与焦弱侯》)。在传统中国,专制权力是一株土壤深厚、枝繁叶茂的大树,金钱之藤只有紧紧缠绕权力之树,才能获得生机。只要这种垂直型的权力结构不发生实质性的改变,权力集团就永远是最大的利益集团,官商联体的官僚资本就永远是最安全、获利最丰的资本。强大傲慢的权力坦克轰鸣而来,反抗者都成了车轮底下的齑粉,只剩下卑微的人们,顶礼膜拜,进贡纳宝……用阿伦特的话来说,这就是在权力至高无上、没有任何边界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一切联系”。
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