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叔

大  叔

这个大叔不是同族,也不是寿光老亲。我们一个村,不一个生产队,开始住的也比较远。我和大叔的儿子是同桌,后来他坐了级,我们还是一起玩。
大叔虽然在村里吃工分,却一直在海里的船上干活。当时叫“卖副业”,村里这样的人不少。他瘦高个子,不抽烟不喝酒,说话慢声细语,不像个走海的。听人说他本事可大。人家叫他老“海虎子”,说在渤海湾里,他闻味道就能知道船在什么地方;他会功夫,一人能打四五个壮汉;最让人称道的是,有次他一耳刮子扇晕了一个赌鬼,并替赌鬼还了赌债。赌鬼非常感恩,逢人就说,要不是大叔那一巴掌,他怕是连老婆也输球了。
这些我都没见过。
我能看到的,是大叔家的日子过得好,毕竟干点啥也比种地好;他家里的海产品多,干虾蟹酱都有,我家平常也就吃点烂虾酱;还有就是他儿子我同学,有一双小孩穿的高腰靴子,不管踩雪还是蹚泥,怎么玩也不透水,比我们穿的布鞋强太多。那双古铜色的靴子,让我梦想了好几年,可在垦利它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我看出大叔有点不一般,已经是少年了。那几年兴习武,年轻人都愿意学点功夫。有个鲁西来的光棍老李,给大队放绵羊,自称会点武功,都叫他“梁山好汉”。几个半大小子就草草拜了师,跟着“好汉”练武。老李对我同学说,你还跟我学个啥,你爹才是把式,我这点道道在他那不值一提。我们就和大叔说,想跟他学点武艺。大叔说他不会,不光不教,而且坚决反对我们学。他说一个老百姓,平时躲着是非不惹麻烦,日子能过得顺当点儿;要是有功夫傍身,就是不惹事也喜欢凑热闹,再打个抱不平,反而招来饥荒;再说你也不知道平还是不平。我们说有本事防身,不惹事总行吧?大叔笑了,真有点武艺,你就不是你了,想藏也藏不住,胆子也大,说话都不一样。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好,现在又不是乱世,你们念书才是走正道。我们很失望,觉得他窝囊,等年纪大了,琢磨着他说的真有道理。虽然这样,我们还是跟着“梁山好汉”练了一阵子,可到底不是那块材料,舞扎了几天也就消停了。
后来再盖房,我家和大叔成了邻居。这时他已不出海,除了干点农活,就在房头闲坐。我刚上班时,正不知天高地厚,和他聊天,发的都是各种牢骚。大叔拿我当大人了,照旧慢声细语说人得知足,这就很好了。没有鬼子,没有兵匪,不用提心吊胆。现在你骑洋车子,一个钟头十几里地。以前我和你爹他们下洼打了豆子,都是用布袋挑着上寿光,得走好几天。至于钱毛不毛,大叔说不能拿电视机自行车算账,这种东西一件用很多年,得用粮食折算,这是人每天都吃的。以前的工资能买多少面多少米,现在能买多少,这样算下来,现在工资买的粮食比早年多很多,就知道钱不毛,不能光看价钱涨了多少。大叔对物价的这种见解,一直影响我。虽然它未必精准,这是挨过饿的人才有的思维方式。
大叔不认识几个字,可一辈子活得通透,在老家说是个“嘹亮”的人。没想到他最后栽到了“孙子”上。他有三个儿子,老大在外地当干部,老二就是我同学,在一个工厂上班,老三在家干汽修,日子过得都不错。开始大叔对孙子孙女这事并不太看重,他的孙女们来家,他跟其他的爷爷一样,很高兴,很喜欢。当老大生了一个女孩,老二生了俩女孩,老三又生了一个女孩后,他和大婶已经高度紧张了。那时计划生育很严,就是在农村,顶多也只能生两个孩子。只是大叔见过世面,心里的焦急脸上看不出来,还是笑呵呵地逗着小孙女玩儿,直到那次和老孟下象棋。老孟也是邻居,我也得叫叔。他和大叔是多年棋友,两人水平一般,却经常一起下。那天在大叔家里下棋,老孟要回家,大叔还没过瘾,要再来几盘,老孟说了句不行啊,我还得去接孙子呢!没想到这句话让大叔失了态,他突然摔了棋子,胀红了脸大声说你卖弄啥,谁还不知道你有孙子!这个时候,老孟和乡亲们才知道,大叔心里早就结下了很大的疙瘩。
可惜这个疙瘩一直没解开。大叔家老三第二个孩子出生,还是个女孩。他崩溃了。很快过春节,初一大早,我给本家老人拜过年后,就去给大叔大婶拜,每年都是这样的。可他家虽挂着灯笼贴了对子,却关上了大门。当地风俗,只有本家至亲长辈去世,初一早上才关门,表示身在孝中,不能和大伙一起欢乐。大叔早没有长辈了,他这时候关门是个很决绝的举动。想想也是,三个儿子五个孙女,却没有一个孙子,这个概率也太小了,不说大叔那辈人,年轻点的也想不开。可这事确实发生了,而大叔又很看重这个。问题是大叔不光在意孩子的性别,他经的事多,想的也更多。中午我到他家拜年的时候,几月不见,大叔苍老了很多,腰弯了下去,精神萎靡,虽然还是慢言细语,明显有气无力了。他主动提到了孙子这个事,对我说侄儿啊,我寻思了好几个月,你叔我这辈子没伤天害理啊,老天爷怎么这么对我?沉默了许久他又说,那就是上辈子我作下了大业,这辈子该着遭报应,咱自个知不道?他眼神空洞,呆呆地望着窗外,慢慢渗出了一滴泪水,没有去擦。
当年秋天,有着同样心结的大婶去世了;冬天,一向康健的大叔也带着无尽遗憾和无解疑问,离开了人间。

(图  旅途)

作者简介:Laoch,垦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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