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凭书画慰劳人
自明清以来,“浙派”所产生的社会意义和审美价值已远远超越了地域绘画流派的概念,成为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文化形态。特别是浙江近现代的美术大家们,更是赋予“浙派”以继承传统、锐意革新的内在精神,开辟了中国画时代发展的崭新面貌。吴茀之先生就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他不仅在艺术创造上达到了高新的境界,而且在教育实践中为现代中国画教学奠定了格局基础。
一
吴茀之(1900—1977),浙江省浦江前吴人,初名士绥,字茀之,以字行,后改名谿,号吴谿子。幼承家学,读书之暇,常临蒋南沙、恽南田工笔范本,摹画花鸟、人物已能象形传神。1919年拜陈友年为师,补习“四书五经”、《纲鉴易知录》等文史、诗词典籍,研习国画,对立意、构图、题跋、落款等方面多有用心。1922年,吴茀之考入上海美术专门学校,于吴昌硕、王一亭大写意画派多有受益。1924年,他的一幅牡丹水仙五尺中堂《富贵神仙》的毕业创作,深得缶庐神髓,
赢得主课教师许醉侯、校长刘海粟以及王一亭,经亨顾等嘉许。与潘天寿,张书旂,诸闻韵等,切磋画艺,情义相得。1925年毕业后,茀之先后任教于苏州第一师范和淮安中学。
1928年出版《茀之画稿》,刘海粟题“超逸高妙”勉之。1929年回上海美专任教兼沪江大学及附属中学美术导师。1932年春,吴茀之与潘天寿、诸闻韵、张书旂、张振铎组织“白社”,继承革新精神,从事诗、书、画的研究,在沪、苏、宁、杭等地举办“白社”画展,出版“白社”画集。常与潘天寿出入上海诸收藏家之门,赏鉴历代名画真迹,眼界大开,艺事日进。
在教学中,既作画示范又阐明画理与画法,编写《中国画理概论》《画微随感录》等。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吴茀之在沪积极参与举办古今书画展,为捐募救国基金不遗余力。
吴茀之(左)张振铎(右)在沪捐募救国基金留念
1939年5月受潘天寿之邀赴昆明任国立艺专教授。1941年8月在福建省立师专艺术科任教授,与包笠山、黄寿祺等结岁寒之盟。1944年7月至重庆磐溪国立艺专任国画科主任,与潘天寿、林风眠、谢海燕、李超士、李可染等会聚。抗战胜利后,吴茀之于1946年随国立艺专返杭,结束了9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后,吴茀之担任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民族绘画研究室和彩墨画系教学工作,1959年任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主任。
二
吴茀之先生是现当代中国画的大家。他擅长写意花鸟,间作山水、人物、走兽,素有诗、书、画“三绝”之称。他一生对中国画怀有深挚的感情,勤奋执着,卓然成风,在长期的艺术实践和理论探求中,始终追求中国书画所蕴含的哲学维度和精神境界,崇尚品藻情趣、学养格调的文人画风格,从他身上,我们得以窥见20世纪文人绘画的清晰脉络。治心养性,贵有古意。吴茀之对中国传统艺术有着强烈的自信心和自豪感。他在《中国画理概论》中提道:“吾国在东方开化最早,素以精神文明着于世,绘画一道,相传至今,尤以传神为一,视西法之专以轮廓、明暗、远近、色彩等传形为能事者,益觉其超然有独特性。”吴茀之的艺术,尊重传统,研习传统,在传统中得到收益和发展。他初学吴昌硕,二十几岁即“画笔雄浑气象高古”。经亨顾、潘天寿等坦诚地向吴茀之指出,他的书画面目与吴缶庐太接近,缺乏个人风格。既而转学“扬州八怪”,又上溯到石涛、八大、青藤、白阳诸家,加之时常观赏古画真迹,悉心研究,力求变革。吴茀之提出:“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他强调的“古意”并非泥古不化,而是以参透传统笔墨来表现时代特征。因此他又说:“画贵参新意以求面目,万不可践陈迹以待生活。”在艺术主张上,从来大家都讲究借古开今、内涵丰富,吴昌硕以金石为基,学养深厚,气势雄强,缔造了近代写意花鸟画的领袖地位;潘天寿以过人的胆略和才学别成一派,气势宏大,一味霸悍,达到了现代花鸟画的巅峰;吴茀之受二人影响颇大,却能另辟蹊径,结合自身特点,意在古拙丰泽,终成笔墨健拔、气势磅礴,艳而不俗,多而不乱,清丽超脱的艺术风格。天趣纵横,妙法自然。吴茀之生平最服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两句。他一向主张画家要深入自然,观察事物,体验生活,抓住对象的本质特征,抒发自己的真实情感。他曾说:“学画有三个步骤,初学以古今名家为师,下番临摹功夫,以明法镜;次以自然为师,取法写生,以探其理;最后则以心灵为师,任意创作。”从浦江风物的启蒙到上海都会的开智,又游历江浙,转涉昆明、八闽、巴蜀,最后定居杭州,虽然吴茀之一生命运多舛,流居多地,却得以饱览大好河山,视野和胸襟为之打开,艺术创作也更上层楼。
吴茀之在艺术上追求的是一种天趣,“平时只要看到一花一草、一木一石有其动人之处,他就会流连顾盼,不忍离去。他善于静观默察,一旦抓住事物最能入画的风姿和瞬间,即兔起鹘落,摄于笔下”(吴战垒语)。因此,他的创作题材极其广泛,经常描绘的花卉有数十种,还有一些鲜有人涉及,如合欢花、石斛等,甚至是不知名的野花。他对花卉的形态、结构、色彩皆观察入微,甚至是花瓣的数目、花叶上的斑纹,都有细致的描绘。他平时触类广博、知识渊深,如在紫茉莉的写生稿上注“水粉花即紫茉莉,可治病,活血、痢疾”,可见他在学养上的积淀非一般画家能比。
更令人动容的是吴茀之常以农作物入画,他指出:“野草闲花和农作物也应该画,尤其是农作物,和劳动人民的生活关系密切,他们对它也特别有感情和感到亲切,所以更不能舍弃它,同时这为花鸟画扩充题材,开拓天地。”他始终提醒自己“追求物趣容易落俗气,追求天趣可入雅境”,正是深怀这份热爱自然、关照生命、赞美生活、热情讴歌劳动人民的艺术理念,其作品充满情感,雅俗共赏。刚柔相济,笔歌墨舞。吴茀之有两方常用印,一方是“打破常规”,一方是“笔歌墨舞”,这是在他心中刻烙下的艺术信念。我们仿佛可以从吴茀之先生儒雅的外表下感受到他刚毅的内心世界,作为一名艺术家,他有着强烈的突破自我、崇尚自由的精神追求。吴茀之说过:“治画又分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为学的时期,重在吸收与研究,对各种形态与结构,皆须有一深刻之认识,在基本上做功夫。后期即为用的时期,重在发挥与创作。”吴茀之受吴昌硕影响颇深,与潘天寿亦过从甚密,他努力在拉开距离,雄浑沉厚的画风中融入灵动潇洒,奔放健劲中不失端庄秀雅。吴茀之的作品以繁见长,繁中有简,繁而不乱,这得益于他高超的穿插技法,“一俯一仰,互相回合,这样气势不易逃脱,好像打拳一样,无一处空隙可击”。吴茀之总结创造了“平正”和“奇险”,“补阙”和“救失”等经验技法,就如同潘天寿的“造险”和“破险”一样,成为他独具魅力的创作形式。传承“吴派”画风,吴茀之的用笔劲挺雄健,讲究顺逆、虚实、干湿,善用复笔和接笔,起先大胆落笔,行云流水,之后细心收拾,气势贯通。因此,他的作品富有极大的艺术感染力。吴茀之的用墨千变万化,浑然天成,他指出:“用墨要有韵味,无韵味则不活。物象是有生命的、是活的,如无韵味就不能表现对象的生命力。”中国画讲求笔墨,正是在严格的实践论证中,吴茀之达到了“笔歌墨舞”、相映成辉的博大境界。
三
“画者,文之极也。”文人画在中国美术史上占有极其突出的地位,符合中国传统的审美情趣。吴茀之先生是典型的文人画家,在绘画上讲求书画同源和以诗入画。
他的书法主攻《马鸣寺碑》及《石门颂》,笔法厚重,转折圆润,刚柔相济,与其画风相近。他是画兰圣手,其兰花笔墨最能体现以行草书入画的韵味,高妙超逸,已臻化境。他又把绘画的个性反映到书法当中,最大的特点是气势的一以贯之和笔墨的灵动飘逸。吴茀之的诗更是见长,一生应有两千多首,大多是题画和纪游。他的诗学李贺、卢仝、梅尧臣,对吴昌硕的诗有深入研究,不少作品都是用吴昌硕的诗句补白。同道中诸闻韵、潘天寿等对诗都有极高的造诣,即使是战争年代仍唱和不断。
只是在解放后,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期间,诗作不多。文如其人,诗亦如此。吴茀之的诗是其真性情的表现,他的外表儒雅,性格温和,只有从他的诗中方能显露巨大的抱负和刚毅。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即使是身陷危难、受尽压抑仍矢志不渝,诗心造境,画情畅意,以“诗意的生活”去追求他的艺术理想。
有其诗为证:“问尔尔何如?崚嶒比鹤癯。江天容汗漫,世路费踌躇。有志难投笔,无功愧读书。委怀从所好,写幅辋川图。”吴茀之不仅是一位书画大家,也是一位优秀的美术教育家。他与黄宾虹、潘天寿、诸乐三等一同建立了现代美术院校的中国画教学体系,培养了一大批书画人才,为中国现代美术教育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如果说吴茀之是个“教书匠”也是不为过,他一生从事美术教育50多年,高中毕业后任高小教员,上海美专毕业后先后在苏州省立第一师范、江苏淮安中学、上海美专、国立艺专、福建师专教授美术,曾任国立艺专国画科主任、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主任。20世纪30年代,吴茀之在上海成立“吴谿国画函授室”,招收江浙函授学生9名。他在《吴谿国画函授简约》中表明:“凡对国画有兴趣者不限年龄、性别、曾学未学均得函授研究。”这是一种最朴实的思想,也是一种对中国画最深挚的期望。近代中国建立了美术学院,从西方引进了美术教学体制,但中国画教学有其自身的特性和规律,无法照搬西方的经验和模式。潘天寿、吴茀之等依据多年的教育实践,率先在全国提出中国画系按人物、山水、花鸟分科学习,普遍形成了全国美术院校中国画分系分科教育的局面。在教学中,强调中国画自身的造型基础,重视技法的学习和创新,特别是提倡传统文化的学习和积淀,加强诗书画印综合素养。吴茀之接受过西画教育,对中国画教学加以改进,加强了临摹和写生训练,丰富了教学内容,提高了中国画的艺术表现力。正是在这样的实践和探索中,“浙派”人物、山水、花鸟相互借鉴、相互融合、相互发展,才得以开创了如今的繁荣局面。吴茀之在画史、画论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和独到的见解,在创作和教学之余著书立说,著作甚丰。目前已出版和整理成册的除画辑、画集外,有《中国画理概论》、《画微随感录》、《中国画十讲》、《题跋讲义》、《国画教学法》、《马远和夏圭》(与邓白合著)、《画论笔记》、《画微随笔》、《吴谿吟草》、《吴茀之画中诗》等
四
吴茀之先生说过:“绘画之事,首贵立品,其次立意,又其次为理为法为气为趣。”他深刻地认识到,笔墨技法、形制意趣只是绘画的本体,人品修养才是绘画的灵魂。他具有强烈的文人特质,对传统艺术抱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为中国画的传承和发展倾注了一生的心血,淡泊名利,荣辱不惊,真诚待人,因材施教,真正在自我锤炼和品格升华中达到了艺术和人生的高远境界。
吴茀之的艺术是大众的。“不忘田园勤作业,且凭书画慰劳人”,吴茀之先生的意愿就是要让艺术与人民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艺术要来源于人民生活,反映人民生活,让人民大众得以欣赏高雅艺术、了解传统文化,丰富人民的精神文化生活。我们应当继承和践行吴茀之先生的艺术宏愿,加大传统文化的展示和宣传力度,让更多的人能够享受优秀的艺术成果。在这里,我们要特别感谢中国美术学院和吴茀之纪念馆的同仁们,现在还有位于见证中华五千年文明史良渚古城遗址附近的的吴茀之基金会理事办公室,他们对吴茀之作品的悉心保管和认真研究,让吴茀之艺术发挥出其应有的作用。
2012年,浙江美术馆征集收藏吴茀之作品61件,藏品32件(组),印章24方,画稿、草图、诗稿等文献560多张(页),浙江美术馆已成为吴茀之作品重要的收藏和研究机构。浙江美术馆乃至整个中华美术界将进一步开展吴茀之艺术的研究、展示和宣传,并逐步形成近现代浙江美术史内容丰富、史实明确、传承有序、内涵深厚的学术研究体系,扩大学术影响,彰显社会效应。“吴茀之艺术展”还得到了吴茀之先生家属和社会各界收藏人士的鼎力支持,我们表示衷心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