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昌没机会证明,他的动画电影比真人更厉害

险滩:被搁浅的梦

写杨德昌的《追风》是一种冒险。

称其为冒险,首先因为这是一次「无米之炊」:计划投资2亿美元的动画电影《追风》在烧掉大量前期投入之后,留下不到20分钟的素材。

如今公之于众的,只有一段9分钟的样片和一个曾在2007年台北金马影展放过的一分多钟片段。

杨德昌曾提到费里尼《八又二分之一》彻底征服了他,恰恰未完成的《追风》成为杨德昌生命里的第八又二分之一部电影。

这或许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实践「《追风》版本考据学」的机会,只可惜张爱玲早已一语道破:「近人的考据都是站着看——来不及坐下。」

眼皮子底下逃脱不掉的事实是:「追风梦未完」,把我推入不得不对一个未完成的作品发言的尴尬境地,这种尴尬窘迫,大概红学研究者最能明白。

称其为冒险,其次是因为这9分钟的《追风》样片是动画师「用人脑分析出导演的需要,最后完成」的。

考虑到杨德昌一开拍就要更改剧情的「导演恶习」,这部「脑补」出来的样片恐怕并不怎样符合杨导的初衷。

至此,我的尴尬境地与内心忐忑再也无从掩盖,仿佛一个红学研究者,开始怀疑《红楼梦》的前八十回也不是出自曹雪芹的手笔。

是的,如果你接受「一切解读都是误读」,那么,「你可以准备一张猫王的唱片、一支老派克钢笔和一些从杂货铺买来的猫耳朵、麻花和咸酸甜,」然后,听我「一一」道来。

汴京:却开图本看风烟

《追风》的故事发生在一千年前的汴京。好比《海上花》之于侯孝贤作品序列,《追风》本应是杨德昌的电影中,唯一一次抵达「中国」。

然而,如戴锦华所言,「这一抵达却间或成为另一层面的远离:『中国』以其登临昭示了其文化不在。」在这一脉络上,追梦七年成一梦的感伤与感叹,更将这种想象性的抵达不留情面地结构为永恒的悬置和时间的断裂。

这个动画作品心心念念的「中国」,一言蔽之,是凭借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所幻想的古代中国城市的一页景片——据参与《追风》前制的陈骏霖回忆,有段时间,一直同杨德昌一起,天天扫描《清明上河图》,「从中研拟如何利用动画将国画的味道做出来。」

「城市」这个关键字眼,或曰对城市的固恋,足以将《清明上河图》如一枚别针,别入杨德昌的作品序列中,继续走那早已被学者和影评人踩烂了的「作者电影」或者「台北寓言」的阐释路径。

对城市的固恋,我想,或许只是因为那里总有事情发生。这一次,不是眼下台北,而是古时汴京,莫若说,是动画媒介所能容忍的骄奢:杨导不止一次地表达,为了节省开支,只能拍不需要制景的现代片了,这么想来,当「制景」可以被画笔取代之时,自然要选择最繁华的古代都市汴京来一圆奢念。

这是一幅动起来的都市风情画:商船如鲫,彩楼欢门,云树画桥,青石古巷,商贩密集,行人熙攘,琵琶声紧,菱歌泛夜,草莽江湖,侠骨柔情,青梅竹马语侬侬,珠箔飘灯结伴归。

更有趣的是,在这古都画卷徐徐展开的9分钟里,我们一直听到的是糯甜的台腔国语,借一个朱天文的比喻,这宛如地质学上的菊石遗痕,以不对称的回纹展示着两个差异千年的时代同时并列在一个空间里。

《追风》里一个不在样片中的画面

重屏:窥视与幻觉游戏

《追风》的第一个镜头对准看客,除了一个鸨母装束的女子之外,皆为男子。这些人穿得花团锦簇一般,妃红、葱绿、蟹壳青、烟紫、栗子色,映射着空间中流动的音乐旋律,着粉青长衫的少年(常麾)从人群中好不容易探出头来。

镜头切至人群目光所向之处:人群围绕中,花卉屏风前,昏黄灯光里,手持琵琶的女孩(秋虹),着蜜合色衣衫,自弹自唱。

这是最高贵的「出场仪式」,「视线顺接」剪辑原则中常见又管用的「N 1」法:当电影中的N个人一齐看向一处,被看之人就成为全部注意力的焦点。

这是一个典型的窥视(voyeurism)情景,观者与其所见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距离,召唤着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的著名公式——「女人作为形象,男人作为观看的承担者」。

这是中国画里并不罕见的构图法,一架独扇屏风前弹琵琶的女子,让人立刻想到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的「听琴」段落。

这架独扇荷花屏风,拥有多重含义:作为一幅荷花图,它与屏前的女子彼此充实、彼此强化、彼此解释;作为一架实体屏风,它为构建出天然的舞台,暗示一种被观看的默许;作为一种构图技巧,它强化着画面景深,对抗着动画的二次元属性;更重要的是,作为一种幻觉装置,它在宣告自己不过是画屏一架的同时,将外部空间里的琵琶女和围观者认定为真实世界,而这个「真实世界」不过是一部动画,一个屏幕而已!

如此一来,这个幻觉小游戏,叫做「画(动画)中画(绘画)」 ,又叫「屏(屏幕)中屏(屏风)」。

窥视场景中被图像化的被动的女人,是好莱坞电影的惯例,却是杨德昌电影的异数。

活跃在杨德昌电影中的,通常是主动的、勇敢的女人:如《海滩的一天》中拒绝家庭安排的婚姻,在暴雨之夜离家北上,和恋人在台北这个急速旋转的城市中结婚定居的林佳莉,如《青梅竹马》中夹着公文包独自跑步闯过马路车流的阿贞(与之对照,此场景中的阿隆只会蜷缩在车子里隔着马路喊:「阿贞,阿贞啊!」)

《海滩的一天》

《青梅竹马》

《追风》开头的「主动/被动」的性别划分,也在琵琶曲终之后,变成「杨德昌式」的:她不停地强调,是她领他回家;她一路发问,他唯唯诺诺,欲说还羞。

《追风》的人设

镜语:一镜到底

这毗邻而居的男孩女孩结伴回家的一路,只有一个镜头。

《追风》样片在网路上遭到非常两极的评价。在「奉为神作」的那一边,一再被赞誉的,也正是这「一镜到底」。

在这个维度上,第一个有趣却几乎无人问及的问题是,为什么「一镜到底」这种极端的长镜头会成为一种赞誉。

巴赞提出长镜头理论,有一个时代背景:1930年代以来蒙太奇被无休无止地滥用。针对这样的背景,巴赞批评蒙太奇的切割感和操纵感是对生活本真面目的不尊重。

针对这样的背景,巴赞提倡在电影中使用长镜头,有一种「矫枉必须过正」的合理性。

在蒙太奇的统治下,时空如失恋者手中的玫瑰花,被撕成碎片;在长镜头的语汇中,时空如琥珀中的甲壳虫,被完好存留。

长镜头的长处大抵有二。其一,由电影拍摄的角度而言,一个完美长镜头的拍摄,需要导演精心设计场面调度,需要演员正确无误地走位,只要有一个小小错误就前功尽弃,就必须由镜头最开始重拍。

因此,长镜头对导演和演员而言,都意味着严格的考验。

其二,由电影观赏的角度而言,蒙太奇,特别是遵照好莱坞剪辑惯例的蒙太奇,时时刻刻把观众的眼睛钉死在导演设定的某处,分分秒秒强迫观众把已经被人嚼碎的影像/时空吞咽下去;长镜头,特别是同时是固定镜头和景深镜头的长镜头,则允许观众眼球在银幕空间里漂泊、辗转、追寻,着意于丰满的细节,体味着画面固有的暧昧。

尽管巴赞的早逝令他无缘目睹法国电影新浪潮运动,但这气势汹涌的新浪潮让巴赞的理论显出惊人的预言性。

巴赞在死去若干年后,被誉为「法国电影新浪潮之父」,他死后才出版的《电影是什么?》(Qu'est-ce que le cinéma?)一书被誉为「电影的《圣经》」。

当一个人和一本书被神化之后,问题就来了,在过分简单化的「好莱坞/欧洲电影」「商业片/艺术片」二分法中,蒙太奇被认为是好莱坞的、商业的、被动的、快的、人人能懂的、恶俗的、诡计多端的,长镜头则被认为是欧洲的、艺术的、思辨的、慢的、不明觉厉的、高尚的、无比真实的。

这种不恰当的二分法延续至今。无数自封的电影研究者、影评人动不动就说「啊,长镜头」,仿佛这是他们懂得电影理论而获得的一枚勋章。

那些自以为是在拍电影的人,都懂得在自己的烂片里设置一个长镜头,越长越好,最好一镜到底,从而标榜自己的作品是「艺术片」。

在这全然迥异于巴赞写作时代的背景之下,「长镜头」实在不应该是一个天然的褒义词,一个长镜头好不好要看其用得是否恰当,或者说,是否真的体现出长镜头的长处。

接下来,我想说清楚的,正是为何《追风》的长镜头是用对了的。但上文提及的长镜头的两大长处,并不能轻易解释《追风》。

其一,动画中的长镜头,并没有现场拍摄和演员走位的挑战性可言。不过发生在杨德昌和铃木敏夫之间的一个小故事,不期然点明了这个动画长镜头的挑战性所在。

在筹备《追风》的时候,余为彦(《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独立时代》《麻将》《一一》制片人)同杨德昌去了趟日本,拜访了吉卜力工作室和Madhouse,在宫崎骏那边先碰到他的制片人铃木敏夫。

铃木敏夫

铃木敏夫对杨德昌说:「导演,你干吗要弄动画啊?你是不可以弄动画的,因为你的电影都没有分镜。」接着又问:「你这回做动画,到底是要做日本风格还是美国迪士尼风格?」

余为彦就顶了他一句:「我们只有一种风格,叫Edward Yang风格!」

复述这个故事,不在于说明《追风》的「一镜到底」是高傲的杨德昌赌气所为,而在于说明在动画制作里,通常会依照分镜把不同的画面切割给不同人去做,若想要一镜到底,就需要一人包办或很多人聚在一起同时工作才行——其过程之艰巨可想而知。

其二,长镜头给观众的自由、对人生的尊重似乎更适合用来注解侯孝贤固定机位拍摄的长镜头,一味安安静静地让你看,一种不作评判的从容淡泊,一份尘埃落定的气定神闲,而不大适合于阐释《追风》这样一个飞扬起来的长镜头——镜头行云流水般的运动,极尽推拉摇移之能事,不停地为观众选择与更新视觉焦点,这样的长镜头可以说是将蒙太奇内化到镜头之内,是陌生化的蒙太奇。

杨德昌玩长镜头,据说最初还是从侯孝贤处学来:侯孝贤正在剪《风柜来的人》的时候,杨德昌看到侯孝贤采用的超级长的长镜头画面,禁不住兴奋大喊:「你敢这样搞啊!那我也要这样搞啊!」

《风柜来的人》

侯孝贤回忆,杨德昌带给了他关于电影音乐的「初启蒙」:1983年夏,杨德昌看了《风柜来的人》,想帮侯孝贤重新配乐,「用了古典音乐《四季》,《风柜来的人》飞扬起来。」

而侯孝贤也领悟到,电影画面与声音的关系应该是「对位的」。

电影画面与声音的对位关系,也为读解《追风》的长镜头提供了一丝线索:这个运动的长镜头,大体上一路跟着对话的木木呆呆的少年和弹唱琵琶的女孩,但又不时地飘移开来,让前景树木屋檐入画,让树上攀援跟随的蓝衣人和灰衣人入画,让少年和女孩隐匿在画面之外。

大体跟拍,符合蓝衣人和灰衣人「跟踪」的心理动机;前景入画,埋藏了爱情故事之外的另一条叙事线索。

更重要的是,在少年和女孩隐匿在画面之外的时候,他们之间小儿女情态的甜蜜拌嘴一直继续,用声音暗示着画外空间;想继续看少年和女孩之娇憨情态的观众被稍稍吊了一下胃口,只听得情语侬侬,想看之心倒越发迫切了。

转世:手卷与动画

《追风》的镜头运动同样得到《清明上河图》的启发。

中国画的散点透视法,到《清明上河图》可谓达到极致了。不同于西洋画有固定的单一的视觉焦点,中国传统绘画,尤其是手卷,并无集中的明确焦点,而是采用所谓「步移景易」的分散视点群,将描绘对象分配到画面的各个部分。

虽然从一点上看,全幅画不符合透视法原则,但随着手卷徐徐展开,每部分画面都是基本平视的效果,既可展现作品的整体,又可展现作品的细部。

观赏手卷时,从右往左,从圆形木轴那一侧徐徐展开,每次大约展开一个手臂的长度,可不时停下来玩味一些特别有趣的细节,亦可在将手卷回卷的过程变成一个从左往右的「反向」欣赏过程。

换言之,观赏中式手卷,是一次想象性的「画中游」。观者以流盼的眼光绸缪于身所盘桓的形形色色,行走,逗留,邂逅,发现,往复,来回,周旋,徘徊,流连。

由此看来,《追风》中的镜头运动就好比欣赏手卷时流转的目光。它带给观众的观影体验,暗中吻合中国人上千年来的文化接受习惯。

在动画中采用「散点透视」,并不是《追风》的原创。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水墨动画里早有这样的先例,如《牧笛》(1963),如《山水情》(1988)。

《牧笛》(1963)

《山水情》(1988)

1930年,匈牙利电影理论家贝拉·巴拉兹(Béla Balázs)在《电影的精神》(Der Geist des Films)中讲了一个令他痴狂的中国故事:一个中国画家太喜欢自己的山水画了,于是他走进自己的画中游览起来。

我一直怀疑,故事里的这个中国山水画家,就是曾感叹「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游,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的画家宗炳。

巴拉兹的版本,恐怕有许多猜想的成分,或许,杜撰中国故事本来就是巴拉兹的一生所好——他出版过一本《梦的斗篷:中国神话故事》(The Cloak of Dreams: Chinese Fairy Tales)。

巴拉兹讲这个「山水画中游」的故事只是为了说明美国动画人的伟大:中国画家分不清想象与现实,美国动画人却创造了一个基于想象的世界。

假使巴拉兹能看到《山水情》,于他一定是石破天惊,云垂海立吧。《牧笛》与《山水情》被称为神作并不为过,只不过,这些水墨动画,走的是国画里写意的路子,故灵气有余却不强于叙事。

《追风》接住了《清明上河图》的衣钵,兼工带写,说尽古都风情,恋恋痴人。

当我们说「画中游」时,已然暗示着,中国画不仅是一种空间的艺术,也是一种时间的艺术。在「时间性」方面,中国画有一种更独特的表达法是:人只有一个,身子却可以有四五个。

这种方法可以清楚明白地画出一个完整的「动作序列」,如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如孙温《宝玉游太虚图》,分明都是动画的世界。原来,动画早在被发明之前,就与我们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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