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童趣:扣模

我的童年记忆是从泥巴开始的。
阳光不再耀眼的午后,房门前长了几十年的白蜡树亭亭如盖,在屋檐下投下一圈巨大的阴凉。树荫里两级光滑如镜的水泥台阶,是我们玩泥巴的作坊。
那些年,爷爷做生意攒了一些钱,翻盖旧屋时,力排众议,固执地留下来这棵白蜡树,并修了当时颇为时髦的水泥台阶。
树为进进出出带来很多不便,台阶也没有一步跨出屋的畅快,它们却为小院带来了清凉和格调。我相信,几度出生入死、一生坎坷沧桑的爷爷,骨子里到底还是读书人的浪漫。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我们围坐在这个台阶上,乐此不疲地玩着扣模、换模的游戏。童年的快乐、审美、创造,都留在这个大树好乘凉的小院里。
扣模不是什么泥都行,要用一种粘性胶泥,我们叫棋泥。我无从考证这种称谓出处,却隐约感觉和宋朝的活字印刷有关系。这种泥做成小方块,刻了字,电脑键盘一样排列起来,可不就像一个个小棋子?
挖棋泥要到村头灌溉用的河滩上,死水湾边只能挖到腥臭的烂紫泥,黄河水经过的地方才有棋泥。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泥也是分干净芬芳和腥臭腐败的。
河滩因为泥沙积淀越来越浑厚,河滩上高大的洋槐树遮天蔽日,无数只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也有长尾巴的灰喜鹊落在跟前。我们起身去追,那鸟一翅冲天,从此再不肯前来了。铲去河滩表面风化的浮土,大约20公分以下,就能找到这种褚红的泥。这条河滩上,有无数只我们的脚印和挖泥掏出的洞窟。
国营弟弟只比我小一个月,面孔粗黑,说话瓮声瓮气,他上衣的纽扣上,永远系着一条沾满了泥巴的细线。这是扣模用到的唯一工具,使他看起来像个老成的小工艺师。他把和好的泥墩成正方形,割成小块,扣在一个旧模上,长睫毛眨动的频率像极了村里的木匠或石匠做工时的样子。
他的厚手掌使劲压着那团湿泥,掌心的力道和经验决定了一个新模是否正面花纹清晰,背面厚薄均匀。最后,他扯起纽扣上的细线,沿着干模的边缘,铉下湿模多余的泥巴,细心揭开,大功告成。
挖一次棋泥可以做十多个泥模。盛夏的窗台上晒满了南瓜和干豆角,奶奶踮起小脚分别收起来,为晒模腾地方。她是非常支持这项游戏的,省的我到处疯跑惹是生非。很多时候,她也坐在树荫下缝缝补补。白蜡树一嘟嘟种子流苏一样垂下来,间或一两片种子飘下来,轻轻落在她的青布衣衫上。奶奶一手持了针,一手引线,眼睛对光眯起,却没有把线穿过针眼去。
“妮妮啊,帮我把针纫上。”
我正忙得不亦乐乎,扭捏着哪肯停下?国营弟弟在衣襟上搓搓泥手,接过奶奶的针线,轻巧地穿过去。他的十指粗短厚实,却极是擅长女孩家的细致活。奶奶看着他的手,笑的合不拢嘴,连连拍着他肩膀,夸他是个仁义的孩子。
那时候的泥模图案有花鸟鱼虫、帝王将相、英雄美女,都是村野画师粗犷的线条和想象。晒干后的模是土坯的泥白,国营说白模太平常,“要烧成浅浅的瓦红色才好”。他吸了吸鼻涕,又嗡嗡道:“要在石头上轻轻一磕,有瓦片的脆声才好。”
但烧出瓦红色,有脆声的模是极不容易的。奶奶经常在做完饭后,趁着灶膛透亮的火星,埋上几个泥模。每次烧得黑不溜秋,烧裂的也不少。几次后她不再给我烧模了,灶膛的余火只烧肥大的青辣椒,研成泥拌上芝麻盐,醇厚和热辣辣的香气,是故乡即将失传的下饭小菜。
就在我们对瓦模想象要破灭时,国营的母亲——我的凤娘娘悟出了一些门道:她用蒸馒头后的大火。火星通红时不能放进去,骤然的高温会让泥模当场断裂,火星微微冷却后,把厚薄均匀,质地良好的模埋进去,耐心等到第二天早上就会有惊喜出现。
可惜此法烧出的也只是半青半红的。
凤娘娘是我大奶奶为儿子老憨伯换来的媳妇。三十多年前,我的家族成分不好,男不好娶亲,女不好当嫁,宗族里“换亲”现象非常普遍。凤娘娘只有一米四,粗壮敦厚,而作为交换的花枝姑姑却白净高挑。大奶奶经常在背后评论这门亲事:“拿白面馍馍换了黑面窝头。”然而我是非常喜欢凤娘娘的,她是心灵手巧且通情达理的女人,譬如她烧出瓦模后总要送我一个。
浴火成功后的瓦模身价倍增,每只得之不易的瓦模都是一个孩子的“镇店之宝”,不会轻易拿去交换。在那时,扣别人的模要用自家的交换,但更多的时候用火柴换,火柴数量根据图案的复杂程度或供需情况决定。扣一般的花鸟鱼虫只要10根火柴。英雄美女、帝王将相要15根。成套的还要贵些,一套唐僧师徒四人的,不少于二盒火柴,而一套完整的八仙过海要5盒火柴呢。因为成套的泥模很是不容易收集,可能是几个村子的孩童互通有无的结果。
交换地点还是我家台阶上。我们常常从灶台上偷了家里的火柴,夏天大人们收工晚,肚子饿的咕咕叫,心情烦的很,做饭时发现火柴不见,知道是被自家孩子拿去换模了。若是机灵孩子,赶紧拿出一盒也就罢了,偏偏有倔强而死手的,磨磨唧唧不肯拿出,结果就挨揍了。别的家长就以这个孩子为例子,吓唬我们不许乱拿火柴。但对泥模的痴狂远远大于对挨打的恐惧,那些被藏在灶台犄角嘎啦里的“洋火”还是被我们翻出来。
说起换模,谁也没有童年伙伴小亭子精明。他的父母连生3个姐姐,人到中年生下他,取这个名字对外宣布从此停止生育。他的父母、姐姐们视他为掌上明珠,却从不打扮他。那些年,他的上唇整天挂着两条鼻涕虫,冬天青灰色,春秋透明白。要是有人说:吆,鼻涕要过河了。他马上伸出袖子抹一下,他的袄袖子上常年都是黑亮亮的。
小亭子的父母做着小买卖。他爸贩来一驴车碗,每天走街串巷吆喝:“废铜烂铁,破麻袋烂套子换碗唻。”小亭子则拿了带裂纹的、磕了边的次碗来换模。十个泥模或一个瓦模才能换他一只破碗,因此他的模最多,摞起来装在酒盒子里,宝贝一样抱在胸前。
有一次他拿来一只印着龙凤图案和大红喜字的小碗,我被花花绿绿的热闹图案吸引住了,爱不释手。他眨巴着白多黑少的小眼睛,要换我的瓦模。我左右为难,小小的我竟第一次知道了忧愁为何物,失眠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奶奶颠了小脚到他家买回同样一个小碗,长途跋涉磕疼的脚让她心生不快,对小亭子有些反感起来。
小亭子的家到我家有很远的路。每日的走路运动锻炼了他的双脚,他的脚长得飞快,大拇指总是顶破鞋面出来探头探脑。我奶奶看他的鞋和鞋子旁豁口密布的碗,脸上一笑,便逗他:
“我教你唱个喳:黑老鸹,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黑萝卜,尾巴长,取了媳妇忘了羊。”
“忘了娘!”
“忘了羊!”
我们一阵捧腹大笑,屋檐下一派岁月静好的麻雀被这笑声惊得四散逃命。小亭子察觉出我们的戏弄,装了泥模离去,小眼睛透出一副恨恨的、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然而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孩打架不记仇。小亭子是最不记仇和沉不住气的,不到半天又抱了他那破酒盒来我家。
二十多年的时光弹指一挥,白驹过隙。当年的小伙伴走着不同的人生之路。泥模早早地淡出了我们的生活,从此再难觅其踪迹。而扣模、烧模、换模的细节和心得,却经常闪现在稍纵即逝的追寻里。
童年的小伙伴,你们都还好吗?曾经爱不释手的泥模,花鸟鱼虫、帝王将相、英雄美女们,你们现在藏在了哪里?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张迎,山东沾化人,公务员。业余爱好读书,旅行,喜欢以细腻笔调记录生活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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