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戏如潮
咚咚锵!咚咚锵……
天色将黑,激越的锣鼓声又一次如约响起。激越的锣鼓声敲打着人们躁动的心,草王庄大队的男女老少又如潮水般涌向了草王庄学校。
在那个火红的年代,几乎年年都是这样,每当到了冬季农闲的晚上,草王庄大队戏班子便天天晚上在学校里进行彩排。排练前总是一通锣鼓喧天,大人小孩听到这锣鼓声,不管手头上在忙啥,都会放下手头的伙计,不约而同地奔向学校,去凑个热闹,观看彩排。彩排虽不是正戏,也就是零零星星、段段落落、松松散散的戏段排练,可人们照样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深夜,彩排散场了,人们在意犹未尽中,陆陆续续,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不忍离开的人们争论着,仿唱着,吵吵闹闹得仍是一路的戏。直到听到家家户户大门吱吱扭扭关闭声,黑咕隆咚的大街上才算安静了下来。
大戏真正的开台得等到春节过后,大约初五六的光景。临街的操场上早就扎起了大戏台子。蓝布的台顶子,大红布的布景、木板的戏台、高挂的大红宫灯、鲁绣的桌裙,把大戏台装扮得古色又辉煌。每到天色将晚,三里村五里庄的乡亲们便在激越的锣鼓声中,扶老携幼,夹座带凳,伙同草王庄的人们如潮水般向大戏台涌来。开戏的日子里,比几天前过年时可热闹多了。大戏开台的日子里,人们是晚上看戏,白天说戏,好像都一下子钻进了戏窝子里了,简直是人人都是演员,人人都是戏迷。
说起草王庄大队的戏班子来,也就是草王庄本大队的演员,也就是没经过正式培训的庄稼班子。当年,草王庄大队的男女老幼,都能哼两句台词。不过,真正能上台演出的可都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精英。能上台演出的,当然也就成了草王庄大队的名人了。
既然演员都成了名人,那组织这个戏班子的,就更不是一般人了。戏班子的骨干力量也就四五个人。他们自然而然的也就成了这个戏班子的核心。这核心的几人,几乎人人都是各项全能。什么二胡、京胡、笛子、锣鼓,各种乐器都是行把里手。那唱段、唱腔、台词就更不用说了,全都能拿得起手。就每年上台公演的几十出戏,也全是他们编导彩排出来的。平日里,参加生产队劳动,他们就是普通社员。可到了拍戏时,他们就是专家,就是编导、就是演员、就是绝对权威。当时,草王庄大队有个土生土长、自学成才的编导叫长海的,大名李希荣,外号叫“四两干姜”。虽不懂什么音乐简谱,靠的全是自创的“啷当韵”。但京胡,二胡演奏得特别的精到。有时,还被县剧团请去保台。当然,排戏也是顶呱呱。别看平日里人们都不大尊重他,有时还戏耍他,可是到了拍戏,却是说一不二,发起脾气来人们都只能乖乖地听着,不敢吱声。
真可谓时势造就英雄,当年草王大队不过千八百人,在大戏如潮的日子里,就出了很多的名角,还带出了一个强大的乐队。别看他们都是些泥腿子,可到了舞台上都唱得字正腔圆。十里八乡,一听到草王庄大队唱大戏,就会闻风而动,如水如潮般涌向草王庄。戏台下的广场,每次开戏都是人山人海。
开戏的日子,是草王庄人们的盛大节日。孩子们更是欣喜若狂,因为开戏的日子里还可以吃上一些美食。吃了下午饭,太阳还老高的时候,孩子们便搬着凳子、撑子、杌子,来到戏台下边占地方、划杠杠,圈点自己的势力范围。孩子们时常为争夺地盘发生战争,每次战争都是以势力强的一方取胜而告终。每当这种时候,胜利者便会昂起头来,目空一切,洋洋得意,而失败者只好收缩范围,垂头丧气了。
无论是胜利者或是失败者,还有旁观者,孩子们都是在眼巴巴地盼天黑。 不等天黑,那些走买做卖的,边吆喝着边穿过大街,提前到来,自动地排在戏台的东边,由南至北排成了一溜。一个个摊位吸引着孩子们贪婪的目光。他们当中有卖糖的,一长条一长条,花红柳绿的贴在一片木板上。那卖炒花生的,翻着个口袋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不停地叫卖着:“炒花生了,新炒的花生,又香又脆了!”。那炸馃子的,更有意思,和卖花生的比着赛地大声吆喝着:“大馃子儿,小价钱儿,不要油钱儿要面钱儿,香油大馃子了!”还有炸麻花的、卖烧饼的、吹糖人的、卖小画书的、卖火烧馍的,简直就是应有尽有……
那时的糖很黏,一咬就会黏在牙上掉不下来,当时最惬意的是看着大戏,慢慢地吃炒花生。虽然孩子们天天都翘首以盼,但并不是天天都能吃上或买上喜欢的美食和礼物,这似乎要看大人们的心情。孩子们坐在戏台下老是盼天黑,因为天一黑,戏就快要开场了,大人们也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说不定就会突发善心,给孩子买点好吃的或好玩的什么的。大人的心理简直是琢磨不透,看不透大人啥时才会给买,啥时候不会给买。有时候,看意思是要给买了,可偏偏又不给买了。有时,看没意买,可偏偏又给买了,简直琢磨不透。孩子们老早坐在戏台下,一方面是等戏,一方面在反复地琢磨,今天大人是不是该给买点好吃的呢。孩子们一边琢磨,一边偷看东边那一溜卖东西的,这些卖东西的都不是好人,明明知道孩子们心里馋得发慌,可他们偏偏来诱惑。买糖的不停地“铛铛铛……”敲他的小铜锣,炸馃子的和卖炒花生的仍比赛般的叫卖着。还有那货郎就更气人了,有时心里刚静下来,那儿偏偏不停地摇起他的货郎鼓来,“啵楞楞,啵楞楞……”好像在说:“来买呀!快来买呀!”简直气煞个人。有时,孩子们为了排解诱惑,就台上台下地追赶着乱跑,或走上台去装个演员,咧咧几句台词。真让他们吵得心烦了,或跑到摊前和他们搞个恶作剧。每当这时,就吓得摊主不再吆喝,急急地护着自己的摊子。
天终于慢慢的黑了下来了。大人们也陆续到场了,有时就会突发善心,在你流口水的时候,往你嘴里塞一块刚买来的好吃的,并且笑眯眯地问:“好吃吗!”这时,必须赶紧回答:“好吃!”因为,觉得只有这样赶紧回答,今后大人们才会乐意再给买。每当这时,吃上美食的孩子就会骄傲地看着周围的小伙伴,吃不上美食的小伙伴就会急忙低下头去。吃上食物的孩子们便会慢慢地安静下来,眼巴巴得盼着大戏的开场了。
可是,尽管天全黑了下来,戏老是懒得开场。锣鼓响了一通又一通,可大幕就是舍不得拉开。当大幕长时间不拉开时,孩子们就会急着问大人,大戏是不是在幕后偷偷开演了……
好不容易看到拉大幕的瘸子一瘸一拐地把大幕拉开了,唱戏的又不肯出来。最让人心烦的是,好不容易盼上一个来,却又咿咿呀呀地唱个没完,看看就要下去了,却又折回来再唱,简直烦死个人,孩子们总是在抱怨中慢慢地依偎在大人身边睡去了。
其实,孩子们睁着眼看也看不明白,只不过是图个热闹罢了。何况,偶尔还能一饱口福。不过,大戏对孩子们的诱惑力是不能低估的,每当过了正月十六,大戏完全的收场了。孩子们就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好多天都会心情不好的。
大戏如潮的岁月在乡村坚持了好多年,那时的戏班子在大忙的时节正常参加生产劳动。在春节前一个多月的光景,就又组织起来开始试演和彩排。当时的大队干部们都主动担任宣传队演员和后勤工作。由于经常听戏看戏,老老少少的把戏文唱段哼唱几句。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小伙子们都想上台试试,人人都有上台演出锻炼的机会。当时,草王庄大队第一生产队的八个小伙上台演出摇水车抗旱浇地的节目,把木板舞台跺得山响。“小小水车长又长,生产队里抗旱忙……”有一次,长海饰演包拯,正举手高喊铡陈士美的时候,用箩圈做的玉带一下子掉了下来。饰演陈士美的借此打浑说;“包大人,你的玉带掉了。”长海随机应变喝道“宁愿这玉带不要,也要铡了你这负心贼!”更有意思的是,长海在吕剧《龙凤面》里饰演干爹,一个女孩饰演干闺女,台词中有句拖腔“干……爹……呀……”因女孩脸薄,就把爹字给私自减免了,台词成了“干……呀……”一时成为笑谈。
那时的大戏,虽为乡土班子,但在台上仍不失幽默,也少不了插浑打科。有一次上演《智取威虎山》,演到打进匪窟时,座山雕问杨子荣:“脸红什么?”
杨子荣答:“精神焕发!”
又问:“怎么又黄了?”
又答:“防冷涂的蜡!”
可这座山雕第一问却问错了:“脸黄什么?”
杨子荣只好顺着答:“防冷涂的蜡!”
可座山雕又问:“怎么又黄了?”
杨子荣心想,刚黄了怎么又黄了?只好又答:“又涂了一层蜡!”
有一次上演《红灯记》,本来有一段台词是这样的。
李奶奶:“铁梅,给你爹拿酒去!”见李铁梅端酒上来了,李奶奶:“玉和,你把这碗酒喝下去。”李玉和接过碗来一饮而尽:“妈,有你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
可戏演到这节骨点上的时候,饰演李玉和的偷偷对李奶奶小声说,“端碗粥上来,后台有粥。”让李玉和一打差,李奶奶说错台词了,“铁梅,给你爹拿粥去!”李铁梅端粥上来了,李奶奶接着说,“玉和,你把这碗粥粥下去。”李玉和一饮而尽,“妈,有你这碗粥垫底,什么样的粥我都能粥。”这些插浑打科,也一时成为了人们的笑谈。
有时,戏台上的戏散了,台下的戏却正表演得畅酣淋漓。有次上演了一出戏叫《送猪记》,剧中有个戴着个猪头、饰演猪的角色,是个刚结婚的小伙子。散戏后为了向新媳妇儿显摆,说自己也上台演出了。新媳妇儿纳闷了,咋没见到你呀。小伙子故作神秘地说,戴着个猪头,当然看不出了。新媳妇儿一听火了,认为演个猪丢人了。两人就打了起来,一直打到了大街上。街筒子里一下子又涌满了人……
什么叫百花齐放?什么叫百家争鸣?大戏如潮的岁月正是这样的局面。那时除了后期的样板戏,前期的曲目太多了,什么《龙凤面》《小姑贤》《朱吹灯》《三世仇》《秦香莲》,什么柳琴戏、吕戏、西路梆子、东路吼……数也数不清的剧种让人目不暇接。大戏悠悠,如水如潮,风起云涌,把那个时代渲染得热火朝天。
虽然那个大戏如潮的年代已经远去,但那到处洋溢着的欢快气氛、处处飘扬着的动人歌声,却仍让人记忆犹新。那大戏如潮的岁月里,展现出了一代人崭新的精神风貌。也正是这种普遍的、炽热的、沸腾的精神风貌激励了一代人的创业和成长,也激励了人们在那艰苦岁月里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和战天斗地的精神。大戏如潮的岁月里,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乡村文化高潮。
虽然,大戏如潮的岁月已成为过去。但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精神却在人们的心里烙上了不可抹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