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 | 湛蓝 :一条石板路,千年磁器口
图、文:湛蓝 / 主播:自在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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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到磁器口古镇,每次走同样的路径,它每次都不同,我承认与心情有关。当我一次又一次走近生养我的地方,越深入越觉得它底蕴深厚,我为之落笔,实属“步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
磁器口经年累月伫立于嘉陵江边,千年的江水哄着它安眠,江风是它千年的心动,雾岚是它经典的纱衣。
我去过很多古镇,很少有像磁器口这般融巴渝、宗教、沙磁、红岩和民俗等多种特色文化于一体的古镇。“白日里千人拱手,入夜后万盏明灯”,旧日盛极一时,也道出了磁器口得天独厚的水运码头,大容量吞吐优势造就了商品集散地的地位,和商旅川流不息的繁荣景象。
磁器口在宋时叫白岩场,因有白岩寺而得名。明建文四年,朱棣夺取建文帝朱允炆之位,朱允炆逃出,在白岩山的宝轮寺削发隐居数年,真龙天子隐于此,遂改宝轮寺为龙隐寺,白岩场便改为龙隐镇。清朝,中国陶瓷工艺精湛,陶艺文化水平达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辉煌时期。瓷器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龙隐镇的主要产业,又因地处嘉陵江边,船只进出码头便捷,龙隐镇成了各种商品的集散地,瓷与磁相通,磁器口念着又上口,便渐渐代替了龙隐镇。
磁器口古镇与现代元素一街之隔。步入其中,迎面而来的气息轻易让人感受到了它的“旧”,这张标签随着你步履深入,被无数次重塑并坐实。
门口,液晶屏上写着几个很醒目的字“山城杂包”。触及到“杂包”两字,没来由地亲近。这个词条在书面语中不常见,但土生土长的巴渝人却稔熟于心。念起来,顺口又亲切。川渝口语中儿化音特别明显,杂包念为“杂包儿”,重音在杂字上,包儿两字语速快像英语中的连读,念来连绵不断。老家兴走人户,没去的人总会玩笑说回来给我包“杂包儿”,就是打包好吃的带回来。年幼时,每每母亲走人户回来,就会很期待等着母亲能从包里拿出“杂包儿”,里面大多是糖果花生瓜子或者几坨酥肉等,那时候,那就是我们的全部零食,再次偶遇,岂能不亲切。
磁器口承袭了旧时航运码头商品集散地的商业氛围,在工业化步伐日益加速的今天,从街头走到巷尾,发现古镇依然保留了原生态手工作坊、顺势而建的吊脚楼和码头文化遗风。
磁器口商铺林立,商业气息浓厚,传统服饰、地道小吃和川菜系特色餐饮应有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游人如织,磁器口是热闹的、市井的。
我踏着千年石板路缓缓前行,沿街木建筑的老旧重庆民居作坊一一投入眼帘。古镇老火锅底料作坊里,木门前,一个锃亮的不锈钢灶台上安着一口大锅。神情悠然的炒料师傅戴着白帽,系着围裙,手执一根有年代感、质地特别的木棍,在锅里悠悠地打着圈搅动,大口铁锅里翻滚着腾腾的红浪,原来正用守旧的手工作坊作业方式熬制巴渝火锅底料。麻辣鲜香久久萦绕于空气中,让人垂涎不止。
朝前走,一间作坊门口的炉子生着火,架子上烤着牛肉,烤肉酱刷上去,炉火滋滋燃烧,烤肉的香味迅速窜入鼻息,占领一席之地,劫住脚步,一副欲与火锅味儿平分秋色的态势。这样的店不止一家,就像西湖龙井村家家制茶一样,满大街热漉漉的麻辣香味儿、孜然味儿飘入呼吸,手无寸铁地侵占了味觉,空气里充满暧昧又充满悖论:一边加深呼吸,很过瘾地闻香,一边又不得不忍受饥肠辘辘和垂涎。仿佛置身巴渝人家的寻常烟火,邻家厨房炒菜的香味泄露于空气里,狠狠刺激着馋虫。
正馋得不可开交时,石板路上,一个身板稍显佝偻的“人”冷不防出现在视野。他左手执草帽囥在胸前,右手拿着棒棒,眼神似在搜寻业务,冰雪聪明的读者君,想必你已经猜出他是谁了,他就是重庆特殊的人力工人——棒棒儿。那一刻的感觉,像在街头遇见了熟人。左边阶檐下,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匠“人”,坐在倒扣着的竹筐上,正在全神贯注掌鞋,面前安放着一个空马扎。老匠“人”的手臂筋骨突出,鞋子上有泥泞,清苦的劳动大众形象纤毫毕现。对了,这是两尊惟妙惟肖的黄铜雕塑。掌鞋“匠人”的身后坐着一个穿绛紫色衣服的老人,戴着红色的帽子,我怎么看怎么觉着她的脸和表情跟掌鞋老匠人的雕塑很相似。大概艺术源于现实的缘故,不论是棒棒儿还是老匠人,在现实生活里都能找到原型。
街头,偶有三两个摊子摆在街上,朴素的木桌上摆放着五颜六色的鸡毛毽子,我忍不住伸手拿起一朵,在街头踢了起来。桌旁,老人穿针引线,一针一针做毽子。她抬头看我一眼,不阻止也不揽生意,随和得如同邻家阿妈,没有一点市侩之气。或许,老人们并非为卖而制,只是想让这些传统手工技艺不被滚滚的潮流风烟所淹没。
正午时分,游客对食店趋之若鹜。酸辣粉,是川、渝、黔地区的传统特色小吃。特点是麻辣鲜香酸油而不腻。酸辣粉主粉是红薯,由红苕(川渝地区叫法),豌豆按比例调和,农家用传统手工漏制而成。酸辣粉源于西南民间,取食材自本地手工制作的红苕粉,因味儿以突出酸辣为主而得名。磁器口的酸辣粉店,每家店都现场漏制酸辣粉条。店门前,师傅一边用重庆话吆喝一边耍花式漏制粉条,气氛热烈情绪高昂。传统手工劳作中浸润着劳动人民的智慧、巴渝人积极的生活态度和民间艺术美感,仿佛那不是一种艰辛的劳动,而是行为艺术表演。磁器口,它是重庆的。
沿街的重庆民居,都是两三层高的木楼,一楼店铺,二楼酒吧、茶肆和咖啡馆。江边是吊脚楼,一江两溪三山四岸的地理条件,造就了丰富的吊脚楼景观。现在虽然已不是重庆人的住所,但吊脚楼这种生态符号的建筑形式,仍被世人观瞻,喜爱。
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着,青石巷弄的茶肆、咖啡馆和簪花店溢出茶香、咖啡、木香和婉转的乐音,又恍若倾听了一曲清幽的踏歌。磁器口,它是小资的。
拾级而下,往江边走去。
几年前,形成于唐宋、繁荣于明清的古渡码头,江滩设有很多茶座和烤肉店。曾扶老携幼,坐在江边的古轮渡上吹着江风,聆听汽笛,喝盖碗茶。如今,这景象不复存在。所幸,坐落于古渡码头的磁器口牌坊后的码头会尚存。
码头会是一座三层的木楼。一楼门口是大堂,里面设有演艺台,台前摆满了宽大的八仙桌。里面人声鼎沸,川菜飘香。
侍应生像旧时的堂倌,招呼入座。我问,楼上有位置吗?
他说,有。便引着我们到楼梯口,仰头吆喝了一声,提示楼上迎宾,有客人上去。末了,不忘叮嘱我们,扫桌子上的二维码点餐。
上楼,选定一个位置落座,放下包,整个人松弛下来。靠在椅子里扫码点餐。
毛血旺是磁器口名特三绝之一,自然是必点菜。毛血旺是将毛肚、鳝鱼、鸭血旺一起煮。在川渝地区经过演变,材料有所变化。与“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吃涮羊肉和烤鸭等于没到北京”的说法殊途同归,民间有到磁器口不吃毛血旺,等于没到“磁器口”的说法,只有在磁器口才吃到地道草根的毛血旺。
每一道名菜品,江湖都会有传奇。毛血旺是穷人家发明。相传,70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小摊贩张氏胖嫂,在杂碎汤里直接投入鲜生猪血旺,血旺竟越煮越嫩,味道更鲜,因此便流传开来。因这道菜是将生血旺现烫现吃,遂取名毛血旺。还有一个版本,毛血旺最早是船工们的最爱,因为贫穷,吃不起肉,只能吃那些杂碎。由于毛血旺麻辣鲜香四味兼具,汤汁红亮、味浓独特,最重要的是确实可口,流行开来,成了社会各阶层脍炙人口的巴蜀名菜。
那天在码头会,送上来的毛血旺颠覆了我的视觉印象。侍应生先送上来两只小型炉灶,炉灶里加了干冰,再送菜和蘸水上来。菜是用一口带耳小锅盛装的。菜端上来,用打火机点燃干冰,再把菜置于炉灶上,锅里一会儿便发出咕嘟咕嘟的汤鸣声。菜和蘸料分离,端上来时我都怀疑上错了菜。带着怀疑的心情动筷子,血片薄且大片,筷子夹起来又有韧性,不碎。夹了一片血,蘸上精心调制好的蘸水,送入唇齿,口感细嫩,不油不腻,麻辣鲜香充溢着味蕾,绝对是上乘的送饭菜。炉火继续加热,血片口感更加鲜嫩不柴。每次吃毛血旺和水煮肉片,我都会添饭,吃到撑为止。
那天,还点了鸡杂,同样是耳锅盛了送上来,放置于炉火上。炉火把食材的味儿缓缓追出来,不一会儿,炉火熄灭。时间恰到好处,若继续加热,鸡杂就会变柴。每一道菜要做到极致的口感,对时间的把控都很精确,匠心独运。这与煮咖啡的水温要求的精致程度殊途同归。
没喝酒,侍应生上了一壶苦荞茶。
我们的桌子凭栏,坐在位置上就能俯瞰演艺台。
茶是中国的传统饮品。茶性纯净,客来敬茶,是中国人的优良传统,也是好客的巴渝人的传统。演艺台上,一曲《精忠报国》的音乐中,功夫茶茶艺师登场,拉开茶艺表演的帷幕。茶艺,融纳盖碗茶的起源知识、茶器茶道茶展示和技艺观赏,一起洗尽尘心。一把长嘴壶,在茶艺师手里飞舞,不出茶时滴水不洒;出茶时,关公巡城,韩信点兵,畅流无阻注入茶盏,博得阵阵喝彩。
你方唱罢我登台,功夫茶艺表演结束,川剧又起。
慢慢品尝着巴渝特色美食,慢慢啜饮着苦荞茶,看戏,竞拍,喝彩声和叫价声声声入耳。跻身市井,传统技艺在这里有完好的保留和承袭。恍惚中,时光倒流,此时,江边若有一声船工号子响起,我定会拍案而起:磁器口,它又是袍哥的。
磁器口是缩小版的重庆,像一个精致的样板间,故有小重庆之称。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留恋处,兰舟催发。奈何时间不济,起身,离座。不禁频频回首,一条青石路,千年磁器口。
2020年10月28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