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傻瓜,好像真的很甜蜜
“此刻我却听见神圣的死的咕哝低语,深夜唇音的闲谈咝音的合唱,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神秘的微风习习吹动。但是我看不见河水的波纹和永远不停地流动着的潮水,也看不见你。”
羽:
我从来没给你写过信,但是今天我确定要给你写一封。我没有信心将它写好,因为我原本打算在这封信里回忆那些从前,那些太阳照耀着的时光。可是我突然发现,转眼间这些居然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事情了。所有的故事,还有阳光洒满的你的脸,都在我的脑海中变得好模糊,我害怕自己会语焉不详。
这些回忆曾经是我们的秘密,一个小秘密,锁在时间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所有的人又不知道,像阳光下的影子,像一个人的脚印和呼吸。它是我们行走过的不可重复的历程,如果我想要把它们写下来,甚至连标点都失去了意义。
现在我却还是忍不住回想了。我找了一块旧的手帕蒙住眼睛,藏起来让记忆寻找,于是那些片段浮现。
我坐在你的自行车后座上唱《 Lover's Concerto》,唱到一半的时候冒出一句:“今天午餐我们吃什么?” 你猛地踩刹车,回头用看起来很生气的眼神瞥我一眼,郑重其事地拍我的脑袋说:“傻瓜,唱歌的时候不要说话。”
那天中午你送了我一本惠特曼的《草叶集》作生日礼物。没错,那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准确来说农历十八岁生日。而在那天之前,从来没有人为我庆祝过一个农历生日。很久以后你告诉我,其实当时你也只不过是为了寻一个借口,好送我这本诗集。
你说傻瓜,要珍惜每一个值得庆祝的理由,没有了太阳,有月亮;没有了今天,有明天,而在很多个故事成为昨天后,我们不会忘记这个庆祝的时间。你说傻瓜,要喜欢这些蒙住自己眼睛快乐的谎言,为了捕捉幸福的光华,纵得片羽吉光又何妨?
说完你轻轻一笑,那一笑就那么轻轻地绽放了,一如天堂里的微笑。
羽,今天晚上我想起了那个温暖的微笑,我还读了惠特曼的诗:
Whispers of Heavenly Death
I see,just see skyward,great cloud-masses,
Mournfully slowly they roll,
silently swelling and mixing,
With at times a half-dimm'd sadden'd far-off star,
Appearing and disappearing.
读这首诗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半,我想我有点难过。因为刚才撞见好朋友小专发了疯一般在广播里用有点不堪的句子咒骂这个世界。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告诉我说他的一个同学得癌症了,是他喜欢的女孩。
看完他发过来的我突然觉得脑袋开始变得很空。失眠。当我的手触及到记忆中一根烧焦的羽毛,我的睡眠便毫无防范地消失了。已经万籁俱静,可是透过窗户还能看见依然亮着的人家,里面住着和我一样睡不着的人。
我主观地猜测他或者她现在一定比我快乐,就算他无话可说,无泪可流,他也能偶尔为了一个热的烤山芋高兴得不由分说。此刻我却听见神圣的死的咕哝低语,深夜唇音的闲谈咝音的合唱,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神秘的微风习习吹动。但是我看不见河水的波纹和永远不停地流动着的潮水,也看不见你。
是的,我已经看不见你了。这么久以来,我和每一个遇见的人快乐地交谈,但每一个人遇见的人都不是我;有其他善良的心说爱我,但每一个说爱我的都不似你的声音。我的近视眼越来越深,过马路总想有人牵着手,那种感觉心里亮堂、甜蜜,我可以随意说话;吃饭的时候再没有人会帮我吃掉饺子皮和咸鸭蛋的蛋白,然后说傻瓜,这才是饺子和咸鸭蛋最好吃的部分。
不是每个人都能这样的。我对他说我不理你了,他说但我还是要理你,然后我就感动了。可是如今这种感动之于我再也不能够了。
羽你知道吗?小专的故事我居然经历过。你觉得搞笑吗?要找的人等在这个路口,你却在另一个路口徘徊;你赶到了,他刚离开或者你们擦肩而过;你来自维也纳他来自布达佩斯他住在地球你来自火星他生活在公元3000你来自西元前:那些偶像剧里的情节都没有发生,却用最庸俗不堪的生死两个字开了个巨大的玩笑,最后对于生活我们还是会积成一座山的龃龉和谅解,伤痕和结痂;依偎在青春时光里自由的放纵,告别前缄默的巨大泪滴,让未来的日子莫名地忧郁烦躁。
我是个反应多么迟钝的人,所以当有人告诉我一种名字很长很难记的病名然后迟疑着说你得了这种病的时候我满是困惑。你却拍着我的脑袋说他的意思是这是一种得了会死的病,而现在你眼前这个人得了这种病。我听罢就哭的稀里哗啦了,我觉得内心的某个支撑被摧折了被熔坍了。你却一点也不吃惊,说傻瓜你不知道吗?我们活着都是一天天死去,人都是向死而生的。
世界上只存在一种行为,它是繁星的冷漠和江河永恒的涛声所不能征服的:那就是人类和死亡的抗争,我们每个人时时刻刻都在做着这样一种抗争。
面对这种无望的抗争,羽我知道你是很绝望很悲观的,你喊我傻瓜的时候我就听出来了。就像保尔萨特说的那样,悲观主义是一种根本,而勇敢的人的悲观主义会表现成一种伪装的坚强。畏死死不可免,贪生生不可得;生不能依人的意欲而生,死不能照人的向往而死,你一定很厌恶这种局限和不自由。可是你没有表现出来,你在我面前像没事人一样讲绿洲乐队又出新专辑了,你依然每天晚上跑步跑到大汗淋漓然后回宿舍洗澡,你午饭吃很多东西一直吐......这一切举动都让我感到彻底的寒冷空虚。
羽,你知道吗?死亡是很悲痛的事。我一直猜想遭遇死亡的时候绝对会痛不欲生。然而后来我知道,当你亲历别人的死亡时,那种惶恐要远比想象中深刻强烈得多,痛的感觉已经被完全剥离掉了,你只是毫无目的地和时间赛跑,悲伤这个词变得过于肤浅了。我终于明白在我们所受的教育里,那种仅仅教我们怎么活的方式是狭隘的,我们真的应该学会面对怎样去面对死。
我又扯远了。你知道的,我写文章总是随着性子漫不经心,谈不上思路结构,可是当我开始写这封信的时候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呢?就像我和小专,我们面对失去爱的事实的时候,怎么可能去理智地思考那样深奥的生死学呢?我想要的,无非是有这么个机会,“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下酒。”
看完这封信,你会不会又觉得我像个傻瓜?傻瓜,你本来是想要写一篇文章让小专坚强起来的啊,怎么可以自己都如此沮丧?
没有,这一次我真的不再做傻瓜了。尽管我知道,做个傻瓜,真的是那么甜蜜的事。我不沉溺在悲伤里,朋友和亲人的温暖将我从悲伤的那个自己走出了。今天的我依然是扬眉女子,我欣赏一切大胆的依恋、投降、奉献、宽容。惠特曼是那样一个充满乐观的诗人,他总是在诗歌里试着教会我们要懂得体会平凡生活是那样富有诗意。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会念念这些充满乐观的诗,喝一杯咖啡想起和你在奶茶店面对面坐着看书的时光,相信你一直在未来,在另外一个城市。
只是这样简单的事情总是让我为难,我的对面一直空空的。
可是我始终知道,就像读这本诗集一样,不能让自己过于沉溺。它们只是诗人经历过的无法逃避的、某天终于过去的分分秒秒;而此刻,我们依旧在生活,这是我们执着的,所有想要珍惜、铭刻在记忆中人和事的总和。
不沉溺永远不意味着记忆的放弃。这几年来,我的朋友们都知道你的存在,只是不知道你已经不在。你是一个关于青春的秘密,告诉那个少女她永远不是孤独的,因为之于你的生死,她一直存在。
谁都有这么一个人,有这么一个时光,一天想唱一百首歌,内容是关于青春的善意和激情;一天想写一百篇日记写那些生活,一阵骤雨,一刹清风,就像看完《草叶集》我为自己写下的一个诗句:
做一个傻瓜,好像真的很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