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半和亭子间(中)
▲李守白 2012年 重彩画《夕阳之影》
搬去亭子间之前,我有了第一份工作,地点在外白渡桥附近的黄埔路,与亭子间相隔不算远,一部车即可到。
而M忙着跳槽,其时已从中山公园跳到老西门附近,亭子间在距离上算是折中的选择,两下一合计,与其分头找房,不如合租。亭子间在杨浦路上的长安里,距离一室半不过是两三站公交车的距离,乃是向M关系颇为辗转的亲戚所借。上海话租不叫租,是谓“借”,但实质仍是“租”,因租金是照付的。虽说是亲戚,但该付就付,该收就收。彼此心中,便皆无挂碍。
如此,便是要搬场了。
▲李守白 2012年 重彩画《弄堂过街楼》
连着几日,下了班后便去亭子间收拾,收拾得七七八八了,便如猫咪挪窝般,从一室半搬几样到亭子间,如此这般,到“乔迁”当晚,仅余了锅碗瓢盆砧板拖把扫把,外加解冻中的好大一块全精肉。阿拉“路道老粗”地将所有能装的装进袋袋,砧板拖把扫把提在手中,直接上了135!一车人讶异地看着我们。M说:“关伊拉啥事体啦,让伊拉看好来。”而彼此心中清楚,倘不借助这五毛钱一趟的廉价公交,预付了房租和押金后,便是连搬场公司也请不起的。
许是为了纪念这个夜晚,我们将物什放好后,便从亭子间徒步返回一室半。又是在昏黄街灯映衬下的梧桐影里,说着不经心的话,慢悠悠地走,几个硬币在口袋里碰来撞去,像有一个絮叨的小孩随行。经过大排档、炒栗摊、烤红薯的炉子、五香茶叶蛋的小推车……那些热腾腾的气息将寒气驱走,我说以后要把这个夜晚写进书里,M说好啊好啊,到时记得给我看。
▲李守白 2008年 重彩画《弄堂风情》
转进眉州路,闻到油墩子的香,一个摊头前炸着油墩子,边上卖瓜子兰花豆一类的炒货,我俩把钱一凑,统统花完,提着热热的闲食,开怀大笑。到了一室半看信箱,Z同学的信已寄到,信封里,躺着解我们于危难的100块。怀着“岁末出清”的心情,我们摊开闲食,将解冻后切好的肉片,串在木筷上,一并烤了吃。
自助搬场顺利收工后,且来打量这亭子间。
▲李守白 2007年 重彩画《灶披间》
亭子间所在的长安里和那时的诸多弄堂一样,是“发酵的人世间”,脚下一条地,头顶一些天,弄口一侧搭出一小间,谓之“门房间”,室内一老头(当然多半是面貌模糊的),一桌一椅,三两部公用电话,外加热水壶茶杯之类的零散物什。在多数人只有“烤鸡”的年代,这几部卖相笨拙的电话实在起了了不起的作用,除了打出去也可以接进来,老头儿接起电话记下某号某室某某某,跑到窗台下,大吼一声(气力不济的有时借一借喇叭的外力),如“两零两,王小毛,电话!” 王小毛听到了便跑到窗前应一声,拿着零钱“噔噔蹬”下楼去了。
▲李守白 2009年 重彩画《和睦》
亭子间在不远处的二楼,木质楼梯极为陡狭:陡,几近直角;狭,仅可通一人。常年昏暗,诸物瞧不真切。上下楼,全赖系有灯绳的电灯。楼梯想必重负年数久矣,甫一落脚,便嘎吱作响,犹如哮喘病发。初始几次上下,少不得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跌落下去。
楼梯上去,正对公用灶间,上头挂下一个被油烟熏成烂梨状的灯泡,灯泡下灶具调味料一应摆好后,仅容一人转身。右转入了狭长过道,第一间住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和自视如花似玉貌比天仙的孙女,斜对过五六步远便是我和M的房间。正对过道的一间住一家三口:一对小夫妻和一个小婴儿。
▲李守白 2012年 重彩画《一江春水》
环顾斗室,半目了然,“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对门一窗,侧左也一窗,窗玻璃隐隐透着碎痕,提醒不可轻举妄动。正中天花板下方垂一盏灯,灯上方覆纸质灯罩,将光线聚拢到底下的饭桌上。以饭桌为中心,左侧原摆放着床铺,右侧装有水槽,此外还有一小块堆些杂物。杂物上头居然有类似梯形的阁楼,我们嫌底下摆床铺不洁净,便将阁楼腾出作为卧榻,接上台灯,暖融融的,也颇怡人。螺蛳壳里做道场,想来便是如此吧。
▲李守白 2013年 重彩画《阁楼》
附记:前两天与M 和Z见面,经M和我回忆,在这收到这笔巨款之前,我俩的现金财产加起来只有10多块(当然其他财产是零),搬家当天的白天,上班之前,我们进行了财产分割,四六开,她四我六,多分我一点是因为我需要坐公交车,她有班车可以坐,哈哈;M说Z的100块是我们搬去亭子间后收到的,但我印象中是在一室半的最后一天收到的,Z则说她根本就忘了当初给我们寄过钱这回事。Z当年在同学们还在找工作的时候便已签约一家极好的单位,薪水奖金可观,且一应日常用品单位均有配发,俨然已是富豪,所以平信里直接寄了百元大钞给我们,说是如果没收了就没收了吧。这平信寄钱的事,她忘了,我们没忘,所谓助人者当可忘却,被助者却应常记在心。
▲李守白 2010年 重彩画《窗·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