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人给钱乞讨的吉普赛人么?
有一天,我朋友正要开始给学生上历史课,听到几个同学,在谈论瑞典隆德车站前,乞讨的吉普赛人,一个学生说「那些吉普赛人有手有脚,怎么不去工作?」
当然,吉普赛人的故事只是个引子,由此掀开的,是有关如何对待社会弱势群体,以及如何改变这令人速手无策的现实的思考。
▋ 在社会底层游荡的人
吉普赛人来自印度北部,他们的名字Rom,Lom,或是Dom,可能是来自印度种姓制度下的贱民阶层,他们一边旅行,一边从事短期农活、废弃物处理、街头表演或算命,其中也不乏乞讨或偷窃。
中世纪时,他们散布于中亚、中东一带,后来许多分支,渐渐迁徙到欧洲。那时的欧洲人,以为他们是从埃及(Egypt)来的,所以就一厢情愿的叫他们「吉普赛」(Gypsy),现在已正名为罗曼人Romani。
一千多年来,从印度、中亚、中东、到欧洲,罗曼人无论到哪里,都位于社会的最边缘,活在极度贫穷中,也传承了一套独特的生存法则。他们不信任体制,也不重视教育,只愿意仰赖族群内部,紧密的向心力,孩子们从小跟着父兄长辈,学习在社会底层讨生活。
他们推崇人与人之间的义气相助,比如你在受伤后拄着拐杖走路,或者怀孕挺着大肚子的时候,在街上热心帮助你的,十有八九都是罗曼人。但他们对「教育」和「契约」,这些现代社会的重要基础意识很薄弱。当农业社会渐渐工业化、现代化,短期农事以及表演、算命等需求大幅减少,罗曼人从事乞讨或犯罪的比率,也就更高。
我想大家都对法国小说钟楼怪人里面,那位美丽的吉普赛女主角有印象。罗曼人在欧洲各国活动的历史已经很长,目前在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东欧国家境内的罗曼人,数量最多。在这些罗曼族群较密集的国家,他们大多被隔离于,当地政府无意愿、也无余力管辖的极贫区域。这些区域鲜少有学校或社会建设,俨然是无政府的状态。他们是当地政府的烫手山芋,但也是最好用的箭靶,每当政策失当,只要把民怨引导到罗曼人头上,万无一失。
对罗曼人的排斥和猜忌,从几世纪前,就在弥漫在欧洲社会。在许多国家,罗曼人必须在履历表上隐姓埋名,才找得到工作。罗曼族群合作紧密,乞讨的地盘和轮班安排,都井然有序,这也让不少人怀疑,他们有组织在背后谋取暴利。但是看看罗曼人,长久以来物质匮乏的生活条件,很难相信真的有成功的谋利组织在运作。
▋ 怎么终结罗曼人的边缘命运?
在不同国家的罗曼族群分支,也有不同的命运。60年代的瑞典,进行了一场空前的社会工程,以税收缩减资源分布不均,大规模建造社会住宅,把全民纳入福利网当中,那时的工业发展,也提供了无数蓝领工作机会。当时,瑞典提供境内所有的罗曼人,工作和免费的公寓,同时刻意将他们分散到全国不同区域,因此他们紧密的族群,渐渐松脱,现在已经完全融入瑞典社会,很难分辨出来。
近年来,因为欧盟的申根协议,使东欧申根国家的罗曼人,可以前往西北欧乞讨谋生,促成了新一波的罗曼族群迁徙。刚好这几年中东、北非的战乱,导致难民潮激增,不少人看到在车站、超市乞讨的罗曼人,误以为他们是「难民」。但罗曼人不是难民,而是以旅游的名义,到西北欧各国谋生,和难民问题必须分开来看。
图片说明:吉普赛人的住所,小房车,方便移动,四处迁移。
瑞典60、70年代那种超大规模的、甚至有点「粗鲁」的社会工程,大概是空前也是绝后了。现在面对新一波的罗曼人,有些瑞典人感到厌恶,但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去理解罗曼人的身世背景,也了解一方面他们并不是公民,没有被纳入社会福利网络中,所以对瑞典来说,不是一笔大支出,一方面虽然他们从事乞讨和小奸小恶,但所有罗曼人加起来,对瑞典造成的负面冲击,可能还比不上,一个中等规模的白领营私舞弊案件来的严重。
当我们的相机被偷、皮夹被扒,会感到最直接的愤怒,然而社会上制度层面的不公,和权贵的游走操作,却可以让百姓的生活条件被蚕食鲸吞,而浑然不知。这两者究竟哪一种比较可畏呢?
另外,也是因为这波新的罗曼乞讨潮,让许多欧洲人,猛然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也理解到要终结罗曼族群边缘化的命运,必须运用跨国规模的资源。换个时空看看美国,从50年代种族隔离政策废除以来,美国政府民间,在提升非洲裔族群的权益,和社会经济地位上,投注了不少心血,而直到现在,成效还是不尽理想,更何况是,一个长久在各国被隔离漠视的边缘族群?有鉴于此,欧盟正着手进行各种项目,在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国的罗曼区域盖学校、征求老师,按部就班,以零文盲作为第一个目标。
▋ 除了有爱心,你还可以思考更多
说到这里,一节历史课差不多结束了,一个学生举手问:「所以你觉得,我们应该给罗曼人乞丐钱吗?」
「我也不知道。说老实话,我从来没有给过罗曼人乞丐一块钱。」我朋友说。「我很敬佩直接帮助罗曼乞丐的人,这个社会需要这样的善意。同时也不能忘了,帮助『穷人』很重要,但终结『贫穷』更重要,而在这个层面,个人的力量是很有限的。我自己在经过思考之后,决定把票投给支持欧盟的政党,把税缴给欧盟。看欧盟这个庞大笨重的组织,每年砸钱,试图改善罗曼地区的教育,进展实在是很缓慢,但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实际的做法。这是我的想法,希望你们也可以思考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解答。」
这群16、17岁的孩子,在经过这一节50分钟的历史课之后,他们看待罗曼人乞丐的心境,是否会产生一些变化呢?
我有个瑞典朋友很有爱心,她每次去超市买菜,都会问在超市门口行乞的一位罗曼妈妈需要什么,她一并帮她买,渐渐她们成了朋友。这位罗曼妈妈,在保加利亚有两个孩子,她很想他们,于是请我朋友帮她买sim卡。我朋友也有孩子,很能体会母亲思念孩子的苦,所以乐意的帮她买了,也时常帮她充值。她在照片里,认识了在保加利亚的孩子们,学会说他们的名字,罗曼妈妈常请我朋友,买东西寄给他们。
但是久而久之,她发现每一次去超市,都花越来越多的钱,和越来越多的时间,终于有一天超出了她的负荷,她开始绕远路,去另一家超市买菜。过了好几个礼拜,她又回到那间超市买东西,在超市门口,罗曼妈妈读懂了我朋友脸上的尴尬,很识趣地保持了距离。
瑞典人的尴尬,罗曼人的识趣。在面临比我们个人,还要巨大太多的社会命题时,剩下的,往往只有沉默和距离。
▋ 「世界午餐日」,让孩子看见立足点的差异
这件事让我不禁思考,我们要如何引导孩子,面对社会中的弱势群体呢?我小学的时候,班上也有一位弱势同学,有天他的妈妈病逝,班上举行了捐款活动,场面十分温馨,老师和家长,都鼓励我们发挥爱心,把零用钱捐出来,给有困境的同学。我还记得那天,老师在和其它家长谈话时,压低了嗓门,像是怕被谁听到一样地说,「他爸爸,给人帮工啦!」
鼓励孩子帮助身边困顿的人,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教育,但是如果因为帮到一棵树,感到温馨满足,而看不见整座树林,是很危险的。
说回一开始提到的那个朋友,他上小学的时候,瑞典很多学校都会举办「世界午餐日」。老师对班上的小学生们说:「如果把我们班想成一个地球村,班上会有一半以上的同学是亚洲人。剩下的大约三分之一是欧洲人,三分之一是非洲人,三分之一是美洲人。我们现在按照这个比例来抽签,今天你们的午餐,就由你是哪里人决定。」
他记得他那天抽到南亚,午餐时间领到咖哩汤和一些米饭。他和其它好几个「南亚」同学坐在一起,大家都像目不转睛,盯着那两个「北美」同学,正大嚼薯条和汉堡,让人好生羡慕。
每个孩子都有最纯真的恻隐之心,要如何引导长远有效的关怀能量,是一个深刻的课题。从瑞典的几个例子,我看到他们循序渐进的企图,先让孩子们了解自己在社会上、在世界上的位置,也了解这些位置的偶然性,落在上层还是下层,北美还是南亚,真的就像抽签一样身不由己。接着,再用更多的知识,去深入解释这些高下位置的形成原因,并思考达到平等的可能性。
▋ 改善种族与阶层的分化,只有靠知识
我们小时候,还没有自动铅笔,大家用的都是中华牌铅笔,有的同学因为家里条件不好,一枝铅笔都写到好短好短,才舍得丢,如果在学校拿出短短的铅笔,就觉得好丢脸。相比我们,瑞典人就很幸运了,他们从小,就用学校免费提供的文具,除此之外,笔记本,水彩画具,只要是上课学习需要的东西,都由校方悉心准备。
当然,瑞典孩子也喜欢买精致漂亮的文具,也难免会比较手里拿的手机、身上穿的衣服,这是无法抹灭的社会现实。但在同时,瑞典孩子如果想看一本书,无论住得多么偏远,学校和小区的图书馆,一定想办法把书送到孩子手上。在失业父母的补助金中,包含了带孩子出门的旅游费,还有让孩子在家,也可以上网,接受信息的网络费。不管父母有没有工作,收入高低,不管穿的球鞋,是名牌还是杂牌,没有一个孩子应该被剥夺「学习」的权利。
学生炫耀自己的奢侈品,是需要师长的关切辅导,但真正迫切的议题,也许是思考在中上阶层家庭为孩子买书、买计算机、四处旅游增广见闻的同时,要如何才能守住经济弱势孩子的前半场人生?瑞典提供平等的学习资源毫不手软,这在我们这儿,还比较难达成。但瑞典在低年级采取不排名不竞争、也鲜少有回家作业的教育方针,来抗衡家庭差异,这也许是我们可以借鉴的第一步。国内从低年级,就开始强调智育竞争,不但劳民伤财,也让各阶层孩子,早早就了定位,有百害而无一利。
今年五一劳动节,瑞典社民党的青年干部,在隆德广场演讲,他在最后总结,目前瑞典,面临着阶层和种族的分化和仇很,他相信只有三个方法可以改善,那就是「知识,知识,和知识」。
在困境中的人,需要知识改变命运。在困境外的人,需要知识,去全盘理解苦难的源头,和改善的可能性。不同阶层和文化之间,需要知识,去化解恐惧和猜忌。复杂的道德命题,绝非一本弟子规所能涵盖,身为大人,如果不持续充实自己、质疑自己,总有一天,会被孩子们看穿空洞的教育和功利的外衣。
鲁晓芙,财经作家,旅居欧洲。
中国经济已经国际化了,不了解欧洲,有时候,你就不了解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