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心事浓如酒
2019.4.13
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
-- 雪莱
很仓皇的鸟鸣听得人心里柔肠百转。
在故乡老屋的主梁上,每年春天都有一窝雏燕。嗷嗷待哺的黄嘴小儿们,仿佛各各有一只填不满的巨胃。早晨的时候它们在叫,午晌的时候它们在叫,到了黄昏,还能零零落落地应个景。影壁上的金银花抽枝了,厢房檐子上的杂草郁郁葱葱,枣树们摇头不语,母亲在堂屋里晾她新磨的白面……
这便似梦幻泡影。是经不起指头轻轻一摁的。十年,抑或二十年,小燕子一只一只飞出去。小燕子临溪顾影,好丑好丑的一张老脸。榆钱饼没了,苜蓿饼也没了。留下来的是壮年不惑,不断地面壁,转山,活成了朝发夕至的外省人。在微信初时代曾经疯传过一篇假托姜文的热辣文字,《狗日的中年》,里边的某一段烟视媚行,十足的劲道:“想不到一奔子就挖到中年,才发现中年碎了一地的烟火,中年是个卖笑的年龄,既要讨得老人的欢心,也要做好儿女的榜样,还要时刻关注老婆的脸色,不停迎合上司的心思。中年为了生计,脸面,房子车子票子不停周旋,后来就发现激情对中年人是一种浪费,梦想对于中年是一个牌坊,守得住忠烈,还要做得好婊*子。”
一点点小心思而已,痛快是痛快了,该端出来的菜一样少不了,该心中万丈波涛,也依旧在满面油腻中高耸。将近一个月前《新周刊》公众号上,用一个大大的标题,刊发了一篇关于韩寒的“特写”——《中年韩寒,活成了当年他最讨厌的人》。对于一个“斗士”而言,恐怕没有比这更悲催而惊悚的了。才气,锐利,叛逆,先锋……先前太多的标签加诸于韩寒。就是这个当年抨击中国教育“穿着棉袄洗澡”、“数学学到初一就够了”的韩寒,就是这个与白烨、陆川、高晓松舌战数场走向“神坛”的韩寒,也就是这个与方舟子、冯唐在微博“炮火连天”的韩寒,终于人到中年,终于选择性闭嘴。骂人早晚会被骂,戾气早晚会被戾气,一报还一报,世间的规则大抵如此。那个鲜衣怒马盛气凌人的翩翩少年,恍然已近四十,他渐渐与“仇人”们和解,渐渐热衷于含饴弄女。以致于那篇“特写”的最末,作者抛出这么幽怨的一句,“让人找不到什么词骂他,总觉得韩寒变了。”
“变”是永恒的真理,一个人会由生涩而至成熟,会由火药味儿十足而至平和沉默。毫无惊诧之处,因为必须要走的路,终究要补一课。角度不同,站位迥异,怎么可能妥协得了。岁月是把杀猪刀嘛,唯有时光的力量无所匹敌。正如辛稼轩之平生,初出茅庐,何尝不自期“英雄事,曹刘敌”、“把诗书马上,笑驱锋镝”,三仕三已之后呢,风华不再,半世蹉跎,只能吟几阙“雕弓挂壁无由用”、“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以排遣慰藉了。多么像那三月的桃杏呵,哪一个还没有过阡陌纵横衣香鬓影的一刻呢!
于是,李诞说人间不值得,许志安说活在当下,太宰治说默默承受,金庸则言大闹一场。谁都对,谁都偏颇,因为此皆是肺腑于自己,断不能全盘搬于别人。谁的福谁享,谁的罪谁受,当是最公平。不存在某某是劳什子滴水不漏十面埋伏的大师,于丹不成,陈果亦然。人皆有两副面孔,人前一副,人后一副,说教忽悠一副,身体力行一副。人若是有“人味儿”,岂能少得了柴米油盐,欢喜惊怖?凭什么你就能一肚子鸡汤,胜券在握。
这世上最卑鄙的莫过于一派自谓救苦救难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模样了。
所以,人到中年,和光同尘纯属误读,当牛做马也未必满口胆汁。“搬砖”是必须的,有时也是幸福的。蓦然回首,江湖游走许多年,腻则腻矣,倦则倦矣,一虑及高堂明镜骨肉手足,马上摇身一变,又化身为一个锋芒毕露的游侠儿,拔剑四顾,天下去得。
最近的通话里,母亲说放弃耕种。遂在心里生发出一种情绪,又凄凉,又欣愉。儿子大了,母亲老了。她再也不是那个踏着一地星光牵着小儿拾粮拾豆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上帝”了。她血压有些高,步履有些慢。但母亲做的面真好吃,吃了四十多年,仍然没吃够。所以,四月之后便是五月,跟她说,娘呵,还有十几天就回,咱还做面。
“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雪莱才是达人,说得多好呵。此前之我是我也非我,哪怕上一秒,已然作了诀别。此后之我是我也非我,哪怕下一秒,因为不可测。只有这一秒的我才是真的我,写字,观景,心潮澎湃。
老屋推倒的那一年,苦夏里好大的雨水,每夜寄身于一辆报废的绿夏利里,在新房工地上听东听西。这种感觉又在某年喆儿暑假里来淮时找到。父子俩从山路下行,大雨瓢泼,豆大的雨点嘭嘭地砸在伞面上,四望无人,乌云压顶。小孩子忽然抱紧了乃父的胳膊,问他为什么,他又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