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108章)
当年孔明先生城头抚琴,让司马懿真假难辨、进退两难;如今,王维城头弹奏琵琶,也让叛军将领崔乾佑、田乾真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此次攻打长安,安禄山派出了他最信任的两员大将,并特地交代,虽说长安已经无险可守,但长安到底是大唐国都,切不可傲慢轻敌,贸然行事。因此,当他们浩浩荡荡抵达长安城,看到长安城城门大开,城内城外空无一人,只有从城墙上传来时而悠扬清越、时而低沉雄浑的琵琶声时,不由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自范阳起兵起来,他们一路攻城略地,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这长安城究竟唱的是哪一出?
“崔将军,您看这是?”田乾真眉头紧皱,转身问崔乾佑道。“既然雄武皇帝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我们切不可鲁莽行事,火速派人到洛阳向雄武皇帝禀告为宜。”崔乾佑心中掂量,既然安禄山交代不可轻举妄动,还是派人回去请示为宜。
当安禄山得知从前线传来的这一消息时,一脸不解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听崔将军说,城头抚琴之人,琴音极清越,功力极深厚。”
此时已是酷暑,安禄山斜靠在铺了翠丝细竹席的便榻上,榻旁的案几上放了装满冰块的荷叶玉盆,但安禄山依然嫌热,胡乱散开衣衫,一旁的内侍李猪儿为他小心翼翼地拭汗。安禄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从鼻孔里重重出了口气,眼中似乎有一团凛冽的杀气,对着身旁的案几重重捶了一拳:“传朕口谕,速速拿下长安。我儿惨死长安,朕要让整座长安城为我儿陪葬!凡是留在长安的李唐中人,见一个,杀一个,格杀勿论!”
说着,安禄山拿起案几上的酒盏,“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将酒盏往青砖上狠狠一掼,看着长安的方向,嘿嘿冷笑道:“给朕拿下弹琴之人,朕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朕耍花枪,搞这劳什子的空城计!”
当崔乾佑接到安禄山的旨令时,已是日暮时分。淡淡的暮色将长安城染上了一层血色,那些高高低低的城墙仿佛是血色画卷上的一笔笔墨痕,一轮月华不知何时已悄然升起,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崔乾佑当即让田乾真带领精锐士卒团团包围明德门,自己则亲自带领精锐士卒登上城楼。整整一天了,他们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崔乾佑不由好奇,在几十万大军面前,到底是怎样的定力,方能临危不乱、镇定自如?到底是怎样的功力,方能弹出如此不染人间烟火之曲?
他们一步一步拾级而上,从明德门两头同时登上城楼。只见城楼上有两人相向而坐,一人手抚琵琶,一人焚香煮茶。琴声悠远,茶香氤氲。铜风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咕咕咕”的水沸声清晰可闻。
当方寸大小的城楼被叛军团团围住时,崔光远心中一沉,看来,该来的还是来了。
当王维决定用空城计拖延时间时,他就已经想好了对策。万一叛军识破空城计,当场拿下王维,那么,身为京兆尹的他,只能向叛军求情,就说他们不关城门,其实就是主动迎接他们,但愿叛军可以放过王维。
于是,他心思急转,故作镇定地将茶釜中已经三沸的茶汤分到青瓷茶盏里,站起身来,笑着迎了上去。“哎呦,崔将军远道而来,大驾光临,崔某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崔光远和崔乾佑都出自博陵崔氏,本就相熟,有同乡之好。“崔大人何必客气?如此暑天,崔大人竟然有雅兴在此煮茶?”崔乾佑冷冷地“哼”了一声。
“崔将军有所不知。酷暑时节,热热的茶汤喝了下去,出了一身汗,才解暑呢!”说着,双手捧起青瓷茶盏,端到崔乾佑面前,呵呵笑道,“崔将军一路辛苦,请喝上一盏解解渴。”
“不必了!”崔乾佑无意再和崔光远周旋下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眼睛直直盯住崔光远身后的王维,“不知乐师姓甚名谁?”“哦,他是崔某好友,弹得一手好琵琶。”崔光远早已打定主意,不到最后关头,决不透露王维身份。
“还不报上名来?”崔乾佑推开崔光远,冲着王维大声呵斥道。
崔光远正想再说什么时,只见王维从容不迫地放下怀中的琵琶,拿起案几上的青瓷茶盏,轻啜一口,点头笑道:“这剑南蒙山石花,论品当为天下第一。夏日喝了,果然解暑。”然后,抬头看着崔乾佑,眼中并无胆怯之色:“本人王维,敢问崔将军有何指教?”
当崔乾佑得知眼前之人正是闻名天下、诗书画乐样样精通的王维时,原本嚣张的气焰稍稍收了一收,放缓口气道:“原来是王大人!雄武皇帝有令,请王大人这便到洛阳走一趟!”
崔乾佑话音刚落,崔光远顿时大惊失色,连忙上前一步护住王维道:“崔将军,今日之事,都是崔某的意思,和王大人无关,还请崔将军在雄武皇帝面前分说一二……”“崔大人,你我都是奉命办事之人,怎么今日却不懂规矩了?”崔乾佑迅速看了左右一眼,左右顿时抽刀而立,崔乾佑一脸怒容道,“王大人也是明白人,想来不会敬酒不吃吃罚酒吧!”
正当崔乾佑准备下令拿下王维时,田乾真带着人马匆匆登上城楼,凑到崔乾佑耳边低语了起来。“你是说,雄武皇帝很赏识王维?”
“千真万确。田某曾听内侍李猪儿说,雄武皇帝在洛阳称帝时,最不称心的就是登基大典的礼乐,大骂洛阳的乐师都死绝了,还不止一次提到,如果能把王维收到麾下,为他创作礼乐就好了!”
崔乾佑心思急转,脸色顿时缓和了不少,“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崔大人煮的茶,端的解渴,王大人弹的曲,端的忘忧。如此好茶好曲,崔某不敢私自消受,特奉雄武皇帝之命,请两位随田将军速速前往洛阳拜见雄武皇帝。”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田乾真:“田将军,明日一早,护送崔大人和王大人启程,一路务必好生照顾。”
崔乾佑清楚,要论察言观色,田乾真显然胜他一筹。更重要的是,在雄武皇帝面前,田乾真比他更说得上话。既然如此,这个棘手的王维,就交给田乾真去处理吧。他则要亲自血洗长安城。
这一晚,长安城到处火光冲天,满城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厮杀声、惨叫声!一夜之间,长安城从一座世人仰望的天下雄城沦为活生生的人间地狱,仿佛一头任人宰割的雄狮,无法动弹,无法反抗,一点一点流尽身上的鲜血,直至死亡!
王维和崔光远被关在了杨国忠废弃的宅子里。这一晚,王维彻底失眠了!其实,当他怀抱琵琶登上明德门的那一刻,他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
当他看到叛军气势汹汹冲上明德门时,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色,心里如释重负,他们已经足足拖延了叛军五个时辰!
此时此刻,公主和莲儿应该离开长安很远了吧?只要她们能逃离长安,只要有更多百姓能逃离长安,他和崔光远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时间就是值得的。哪怕能多拖延一分、一秒,都是值得的。只要她们安全了,他就再无牵挂,可以坦然面对叛军的屠刀,从容赴死。
然而,叛军的屠刀并未向他落下,叛军并不想要他的性命,而是要他前往洛阳,向安禄山俯首称臣。
士可杀,不可辱。与其到洛阳成为俘虏,不如在长安结束生命。但从被抓的那一刻开始,他一直被人一左一右挟持着,两臂反剪,动弹不得。被押解到这里后,更是被搜走了身上所有尖利之物,且被人紧密监守。
夜深了,长安城的惨叫声响彻夜空,他眉头紧皱,在屋内来回踱步,心紧紧地揪了起来!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他该怎么做,才能逃过安禄山的魔爪?
他试图在记忆深处找出安禄山的影子。
他想起了748年春天,安禄山来长安拜见皇上。皇上亲自拍打羯鼓,让他弹奏琵琶,让安禄山捧着大肚子跳胡旋舞。他记得自己弹奏了一曲高亢激昂的曲子,安禄山好像说了一句“如果王大人愿意一直弹下去,安某便愿意一直跳下去”,他回说“不敢当”,皇上指着安禄山的肚子大笑说“朕倒是替你担心,你若再这样跳下去,这肚子会不会就此甩出去”,现场一片哄堂大笑。
当岁月从尘封的回忆中一点一滴清晰起来,王维渐渐理清了思绪,他大概可以判断,安禄山应该是看中了他的音乐才能,才让手下将他押送洛阳,让他为大燕效力。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到,天亮之前必须毁掉自己的嗓子,让自己变成一个哑巴,再也发不出声来。任他再有音乐才华,安禄山也不会对一个哑巴感兴趣吧!
次日一早,当田乾真来押送王维和崔光远前往洛阳时,不由愣住了。才短短几个时辰不见,王维却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哑巴。无论他怎样使劲活动喉结,都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含糊声音。
“来人!这是怎么回事?”看管王维的两个士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上直冒冷汗。其中一个口齿伶俐些的士卒,一脸惶恐道:“启禀田将军,王大人半夜说口渴,让小的替他送些凉茶进去。小的想着凉茶并无不妥,便照办了。不料今早去见王大人,他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小的也喝了凉茶,喉咙还是好好的呐。小的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的确该死,来人,拉下去军法处置!”这是什么猪脑袋!凉茶当然没事,有事的是王维自己不知在凉茶里掺了什么东西!田乾真怒气冲天,大喝一声:“来人,把崔光远给我带过来!”
当崔光远被反剪双手带到面前时,田乾真指了指一旁的王维,冷冷道:“王大人今早无端失声,你可知道?”
“啊?摩诘失声了?”崔光远迅速看了王维一眼,心中一沉,心思急转之下,故作沉思道:“启禀田将军,常言道:'肺主一身之气,宗气积于胸中,出于喉咙,以贯心脉,而行呼吸焉。’摩诘昨日抚琴过久,只怕宗气郁积于胸,阻塞于喉,致使失声也是有的。”
“看来,崔大人不仅精于煮茶,还深谙医术嘛!”田乾真冷笑一声,吩咐手下说,“时辰不早,这就送两位大人上路。”
忽然,崔光远凑近田乾真,一脸堆笑道:“崔某虽是老糊涂了,但对长安城里里外外好歹还熟悉一二。崔某想留在长安,但凡有用的着崔某之处,崔某必定二话不说,为大燕效力。崔某犬子虽然不成器,在人前应答也还算有几分机灵。崔某想让犬子跟随田将军前往洛阳拜见雄武皇帝,崔某则留在长安帮忙打点善后事宜,不知田将军意下如何?”
田乾真怎会不知道王维和崔光远的心思,他们先用空城计拖延时间,再用苦肉计作践自己,无非就是不想去洛阳俯首称臣,但这哪里由得了他们,管他们是聋是哑,都先押往洛阳交差再说。
见田乾真一脸不屑,崔光远又凑到田乾真耳边低语道:“崔某虽然愚钝,却也喜欢收藏一些陈年旧物,只是不知是真是假?听说田将军独具慧眼,崔某想劳烦田将军帮忙分辨分辨,有劳田将军了。”
崔光远话里话外的意思,田乾真如何听不出来?他心思急转,既然安禄山只点名要见王维,这个崔光远还有几分识趣,倒也乐得送个顺水人情,便挥了挥手道,“时辰不早了,让你家大郎行动利落些,这便要启程了。”
不多久,田乾真带着王维和崔光远儿子崔清上路了,从头到尾,崔光远都没有机会和王维说上一句话。
崔光远让儿子替他去洛阳,自己留在长安,是因为他虽然无法阻止叛军的暴行,但至少可以尽自己所能去保护一些需要保护的人。
此时此刻,他更担心的是王维。以他对王维的了解,王维让自己失声,定是为了不想在安禄山面前说违心的话。然而,安禄山如此残暴,王维仅靠不说话就能躲过一劫吗?但愿王维有足够的智慧去应对。
他相信,空城计也好,苦肉计也罢,王维定有深意。
当李隆基辗转得知长安沦陷的消息时,已是长安沦陷三天之后。李隆基脸上似乎呆了一呆,缓缓转过头去,浑浊的目光久久看向长安方向。
“守城将士全军覆没了吗?”长久的沉默后,李隆基讷讷地问陈玄礼道。
“皇上,末将听说,叛军兵马有二十多万人,而长安守城将士不足六万人。危难时刻,京兆尹崔光远和给事中王维急中生智,在城墙上弹琴煮茶,上演了一出空城计,硬生生拖延了叛军五个时辰,为长安百姓逃出生天争取到了更多时间!”
陈玄礼一五一十地说了下去,面上不由流露出对崔光远和王维的敬佩之色。同为军人,他太清楚不过,当千军万马兵临城下时,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敢在没有一兵一卒的保护之下气定神闲弹琴煮茶!
“空城计?”李隆基一脸惊愕地看着陈玄礼,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他万万想不到,崔光远和王维这两个在他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竟会为了长安百姓,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相比他们,他是不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重重地叹了口气:“走吧!”
对李隆基来说,洛阳、长安沦陷也好,李亨分兵独立也罢,都已成不可挽回之定局,忧心已经无益。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入蜀,凭借蜀中的天堑险壑,再图大唐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