嘯雲樓近作
離鄉廿餘載，垂老思家山。塵網入難出，蹉跎年復年。世路履春冰，人心畏深淵。偶得數日暇，歸詢舊時田。鄰翁種黍稷，築屋三五間。雞豚散籬外，松菊榮庭前。揖我草堂坐，奉我茶與煙。腰腳喜尚健，相攜登峰巔。舒眸碧宇闊，梳翎玄鶴閑。也似孟夫子，長吟稱浩然。
<注>文革方起，余輟學回鄉務農，家徒四壁，飽歷艱辛。文革後始由鄉中學聘為民辦教師，然家屬為農村戶口，星期假日仍須耕作。詩乃紀實也。
碌碌厭酬應，驥老始脫鞅。哦詩自悅心，早絕彤庭想。二三素襟人，隔山罕來往。小園常藝蕙，又愁祗寸長。闢地嘆彌艱，安得百畝廣。舉首望天際，萬峰挹蒼莽。
陽臺坐夜午，月涼星更稀。草根忽蟲鳴，似訝遠客歸。流螢燃燈至，飄然墜我衣。惜取此微物，識我久睽違。
倚山立小樓，嵐光可清娛。每嘆漢宮闕，峨峨成廢墟。浮生貴適意，惟愛野人居。新篁正怒長，窗綠數十株。風來滌我襟，南面王不如。昔日勞稼穡，讀書在三餘。暮年度長夏，一補腹笥虛。偶亦參佛理，萬象明空無。
三尺斫焦桐，漫鼓薰風曲。石鼎烹新茶，數杯飲已足。和鳴愛群鳥，翔集似親屬。月媚夜窺簾，清輝勝紅燭。意倦即酣睡，一夢升朝旭。
鶴壽到百齡，平生治學哦詩，憂國已成天下士。
道山歸六月，不死留光照夜，傳薪長有自由魂。
交契忘年，杏壇曾謁庭前，風義永銘思古道。
淚揮聞訃，手澤重溫燈下，雲霄遙拜哭斯人。
<注>余與先生通信多年，兩度相晤。拙著《二十世紀名家詞述評》、《二錢詩學之研究》皆蒙先生賜序，先生《大螺居詩文存》付余編校，收入《當代詩詞家別集叢書》，由黃山書社出版。先生《師友回憶錄》有記我之長文，讀之每深懷感。
長溪自西來，蜿蜒繞吾屋。夾岸皆田疇，彌望秧鋪綠。春漲桃花水，岩高瀉銀瀑。秋時清且淺，濯衣復濯足。激石鳴珮環，琤琮如聽曲。錦鱗不受釣，出沒影何倏。豈同世間人，見利群相逐。飲此水清甘，心境蘊涼玉。忘卻山外世，那計寵與辱。晞髮臥溪邊，我性本麋鹿。
群巒睡初醒，昨夜雨新沐。美人嚲煙鬟，更畫長眉綠。曉霞紅暈頰，含羞掩輕縠。儀態有萬方，凝神觀不足。亂雲忽爾生，頓失真面目。世態原無常，抱此愁鬱鬱。卓立亙古在，變幻九州局。浩蕩天風來，掃霾去亦速。嵐光潑簾開，蒼翠掌間掬。宜睇更宜笑，歷歷詩中錄。
疏籬竹細編，雜花吐芬馥。嬌如女初笄，媚態悅心目。小白與長紅，春夏代相續。開謝各有時，幽蘭接叢菊。淚眼啼風寒，金甲戰秋肅。我生歷憂患，花前每躑躅。對花花不語，莞爾通心曲。夢同漆園叟，化蝶花間宿。願此黑甜鄉，幽馨長可沐。天外鬥龍蛇，一任海沉陸。
屋後舊園荒，高篁出群木。龍吟習習風，鳳尾森森綠。遮窗消日焰，人在清涼國。夏長如小年，幸有書宜讀。古賢接魂夢，況對君子竹。荊榛勿剪伐，但喜生意足。靜觀小天地，萬物自化育。東坡善養生，食筍亦食肉。山鬼夜騎豹，到此偶一宿。似聞吹篪聲，來慰我幽獨。
雙燕頻銜泥，簷下新巢構。呢喃語共商，儼然夫與婦。翩翩帶落花，剪剪穿垂柳。長日費苦辛，哺雛期有後。陰晴變不測，奈何風雨驟。
纔作室溫馨，頃刻恨傾覆。我屋愧難庇，太息惟袖手。世事每如斯，仁者天不佑。
半畝方塘開，水引澗之曲。天光蕩雲影，鏡裏鬚眉綠。菡萏初發花，照影亭亭玉。嫣然搖晚風，香冷飄波淥。翠葉剪為裳，屈子愛奇服。斜陽獨倚杖，詩思尤清淑。心隨赤鯉遊，花底應潛宿。白鷺忽來窺，佇立蜷一足。難得境安寧，咄汝休多欲。速去大澤間，莫貪此弱肉。
瓜架連豆棚，滿院垂藤翠。矮牆牽牛花，也作紅兒媚。野卉不知名，亂香爭撲鼻。紛紛鬧蜂蝶，恰似詩客會。蟬噪已無腔，田蛙聲更沸。最好月明時，萬籟息鼓吹。鄰翁攜酒來，對月談鬼魅。螢火幽幽碧，群飛繞衣袂。月斜酒尚酣，語妙能破睡。狐仙躡足聽，料亦心為醉。
宵深仰蒼穹，繁星燦萬眼。銀漢貫天中，有誰涉清淺。宇宙何茫茫，日夜長流轉。寰球渺一粟，卻恨人為滿。戈矛鬥觸蠻，作惡每勝善。天道自循環，世事哀荒誕。安得上帝慈，救世欃槍剪。畏寒翻降雪，祈雨偏成旱。驟聞洪怒奔，斯民廬盡卷。舉頭閶闔高，白髮淚空泫。
猶記垂髫時，月望東山起。老松蟠虯龍，捧月舒爪指。盈盈轉玉盤，緩度天河水。隱約有宮闕，素娥獨棲止。悠然每神往，丹桂思分蕊。月下誦唐音，慈父蕉窗倚。蒼涼故國聲，字字銘心底。忽忽數十年，過隙駒光駛。家山未改青，月色長如洗。安能身化月，萬古魂無死。
漫遊山野間，好風銷炎暑。傴僂步蹣跚，荷鍤遇農父。當年共耕作，烈日接寒雨。歸來方一晤，面色如焦土。執手坐松下，瑣屑相對語。收成問何如，搖首訴悽楚。男兒別爺娘，打工廛市苦。月寄百十錢，屈指差可數。謀生賴自身，瘠田種禾黍。妻老更多病，湯藥時時煮。苟活過今秋，焚香謝宗祖。我聽祗含愁，無言相慰汝。夕陽影蕭森，獨行歸踽踽。
九重閶闔霧冥冥，縱喚龍鸞不駕軿。也似魔氛人世困，銀河今夜阻雙星。
叢柯落葉雨垂絲，靈鵲渾難借一枝。牛女別離應有恨，茫茫來日見無期。
良宵高會憶羣英，古曲聯珠唱鳳城。一自妖雲彌宇宙，夢魂渺渺隔三生。
<注>2015年在京，庶之招飲於小王府，朋儕雲集，約作《金縷曲》，余叠至數十闋，此樂已不可復得矣。
滄海浮沉一粟身，每逢佳節詠詩新。慣觀萬物為芻狗，天地何須禱聖人。
<注>《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