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山红”往事

·故人旧事2020·特稿·

“映山红”往事

作者:李北兰

大巴山映山红  黄阿洋摄

早些年,人们但凡听到我儿子的名字“映红”,都不禁暗地里寻思:“怎么男孩取了一个花名?”说起来,这里面还有一段春花般暖心、润意的往事。

那是1969年3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即将临盆的我正在熬鼎罐茶,突然肚疼欲裂,我的第一反应便是:“快生了!”

先生与同知青点的知青朋友晓慧当即把我扶到床上躺下,便赶快去“庄房”(生产队最大的房群)找多少懂一点接生知识的谢妈,请她来为我接生。

其实之前,先生就曾建议我提前两天到县医院去待产。但一则为了省钱,二则也是为了听毛主席的话“向贫下中农学习”——我们队离县医院虽只有十几里山路,却从来没有哪位妇女因待产而进医院……于是我断然拒绝了先生的建议:“我就在家中生小孩!”尽管先生有点为我担心,但最后还是尊重了我的意见。

然而,两晚一天都过去了,我的呻吟声惊动了全生产队的人。离我家最近的邻居赵妈见我迟迟未生,便说是“锁住了”,回家拿来钥匙和一把锁住的锁,当着我的面打开……尽管乡亲们用尽了他们所知道的所有土办法来帮我催生,但肚中那小子却还是不肯露面。

且不说先生和晓慧忧色满面,就连一向淡定从容的谢妈也有点嘀咕:“会不会是难产?”

一听“难产”二字,先生再也等不住了,马上去找谢妈的大儿子、生产队长谢思清和其他两位壮汉老赵、老罗,请他们帮忙用滑竿抬我去县医院。

大巴山的土路  黄阿洋摄

山路陡峭、狭窄、石滑,下山后还要在两河口蹚水过河,再加之我肚子阵阵疼痛,尽管使劲忍着仍然难免在滑竿上晃动……几位壮劳力使出浑身的劲,终于轮换着把我抬到了县医院。虽然春寒料峭,但抵达时,抬夫们早已是全身湿透。

进了医院,妇产科的一位重庆籍女医生当即为我作了检查,结果不是难产,而是因为宝宝头太大,迟迟不肯呱呱坠地!

我的心情一下子宽松了几寸,肚子虽然还阵阵疼痛,但在先生和晓慧的陪伴下,我不疼的时候也能说些七七八八的闲话……第二天早上6点过,我顺产下了一个7斤9两的大胖小子。

“好个南江县,走拢才看见;大堂打板子,四门都听见。”不过半晌,我在县医院生小孩的消息便在巴掌大的县城传开了,到县城来赶场、办事、闲逛、会友的知青,但凡认识我和我先生的,都到医院来探望、问候。一时间,我那间病房里人潮如涌,就连老乡医生也有点惊讶:“你们知青好团结哟!”

先生不无得意地道:“一日知青,终身朋友!”

三天后,我出院回生产队。斯时,抬夫队伍又添一新面孔,是同大队不同生产队的明知青,他说:“反正我也要回队,顺带送一程……”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我先生感动之余,接受了这份善意。

而抱孩子回家的任务则被晓慧主动揽下了:“北兰不能抱着孩子坐滑竿,一则刚生孩子,体弱无力;二则山路陡滑,恐万一失手……再说,回程大多是爬坡上坎,我抱着孩子,也能减轻抬夫们的负担!”

晓慧虽出身于高知家庭(父亲是大学教授,早年毕业于伦敦大学),但下乡这些年,她真心诚意地“向贫下中农学习”,意志和体力非初下乡时的稚嫩女生可比;再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又同吃一锅饭、同住一排房,我不信任她信任谁?

回程有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同路,谁的心情不是格外晴朗?虽负重前行、小心翼翼,但大家还是说说笑笑、欢欢喜喜,引得那些去县城赶场回来的山民也来围观、也来偕行。

南江县的大巴山晨曦

爬山时,太阳朗照,薄寒消退,大家都注意到,山路两边已开满了映山红,虽然还没有繁衍成覆盖山岒的红绵缎,但也称得上是蜿蜒向上的红飘带!

“映山红都开了,春天来了!”“春天生的孩子温和、聪明!”“这娃娃将给你们知青屋带来好运!”……明知这些话不过是同路山民的吉祥祝语,但我们心里还是很高兴——希望、希望,没有什么比看到希望更令人振奋的!

回家后,晓慧把孩子放到我怀里,我这才注意到,她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尽管脸上仍然微笑着,但从她疲惫的神态上看,肯定累得够呛——虽说只有十几里山路,但上十里“搁”在山脊上,下两里“挂”在悬崖上,只有河对岸、山背后的几里路是起伏在田边地角、树丛林畔的“平”路……光靠脚步来丈量倒没什么,关键是她手中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8斤重的孩子,途中既不能腾出手来攀岩,又不能坐在崖边歇气,还得随时注意手中的孩子和脚下的路,其中的艰难险碍,可想而知!

先生事后问她怕不怕?她说:“完全没想到‘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把娃娃抱回家!”

晓慧的勇气、意志和爱心令我感动不已,我口头上没说“感谢”二字,却在心里暗暗发誓:“不是姐妹,胜似姐妹。不管多久,这份同甘苦、共患难的知青情都会在我的记忆之河流淌!”

回家的第二天,我和先生给新生儿取名字,你一个“瑜”、我一个“亮”,却总也没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名字。

晓慧见我俩争论不休,便笑着插言道:“昨天回家的路上,我见路边的映山红开了,当时就在想,给娃娃取名‘映红’。山民们有一个习俗,即认为给孩子取一个贱名好带、好养——映山红不择土不择地、不怕涝不怕旱,石缝岩壁都能生根、发芽、开花,平时绿浸山野,花时红染岭崖,咱山里还有比它更‘贱’的植物吗?!再说,这个名字也寓意娃娃是春天在我们的第二故乡大巴山出生的……”

我和先生闻言齐声叫好,无可争议地选择了“映红”,并顺带给他取了一个小名“毛子”,以喻山间无处不长的“茅”草。

1969年5月作者抱着两个月的儿子映红与晓慧合影

虽“茅屋居,大不易”,但在我们和晓慧阿姨的关爱下,这株承载着亲情、友情、希望和梦想的“映山红”茁壮成长,返城后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更是频频开放(挂)——9岁考上初中,14岁考上大学,后经过自身努力,去英国和澳洲继续深造,获得了管理学硕士学位;“而立”之年后,又先后在世界上最大的新闻传媒集团和最大之一的广告媒体公司等担任高管……

不能说这就是名字的吉兆,但至少说明,那一段“杜鹃花发映山红”的山居日子没有白过!

作者近照及简介:

李北兰,重庆市北碚人,笔名白兰、汪嘉。曾在四川省南江县插队落户14年,返城后当过百货公司售货员、区商业学校教师等。现为重庆市作协、悉尼华文作协等会员。先写诗歌,后写散文、小说等,陆续在国内外报刊、杂志、网站,如《诗刊》《星星诗刊》《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新民晚报》《散文》以及《星岛日报(澳洲版)》《澳洲新报》《美国侨报》等发表文学作品数百万字,并多次获奖。诗作《腊月》曾获建国四十周年重庆市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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