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 | 我们还在羞于求助吗?
2021年10月10日,是第30个“世界精神卫生日”。
从2019年新冠疫情在全世界范围内大面积流行至今,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经历着疫情对生活、心理等各方面的冲击和考验。
早在2006年,《中国行为医学》研究人员曾对SARS患者、一线医务人员和疫区公众进行创伤后应激障碍调查研究。结果显示,PTSD症状检出率分别是55.1%、26%、31%。
《柳叶刀》杂志2020年研究了3500多名SARS、MERS和COVID-19住院患者的精神症状后果。在SARS和MERS幸存者中,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患病率在急性期后的34个月(平均)为33%。
创伤后应激障碍,简称PTSD。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国内对PTSD的关注和研究逐渐增多。世界上对PTSD的最早记录,源于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士兵的研究。心理学家们发现,经历战争的极端压力后,有很大一部分人患上了抑郁症、焦虑症或精神分裂症。
后来,进一步研究表明,除了战争,其他一些极端事件也能导致心理创伤,包括自然灾害(如地震、水灾)、持续发生的暴力事件(职场或学校欺凌、家庭暴力、身体和性虐待等)以及创伤性丧失(如父母离异、领养、交通意外和失去家人等)。
因此,当疫情初期的恐慌和无措渐渐平息,我们更应当关注疫情对心理健康的影响,警惕疫情过后的PTSD。
警惕灾后PTSD
2021年7月,河南持续遭遇极端强降雨天气,多地受灾严重,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
救灾结束之后,9月22日,香港心理学家、叙事绘画疗法创始人黄晓红博士辗转从香港来到内陆,率领心理服务志愿小组一行8人到达河南郑州,开启灾后心理援助服务。
从2008年到2021年,从汶川大地震到2013年雅安地震,2017年九寨沟地震,2018年印度尼西亚的海啸、地震和火山喷发三重灾害,黄晓红曾前后18次前往国内外各灾区做灾后心理重建公益服务。
每到一处,黄晓红总要讲述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来自汶川地震灾区。
故事由一幅画开始。这幅画来自黄晓红做叙事绘画治疗过程中一个小男孩的手绘(叙事绘画疗法,是黄晓红博士结合叙事疗法与艺术治疗创立的一套心理治疗模式,通常由投射性绘画进入)。
男孩名叫露露,11岁,借助绘画,他向黄晓红讲述了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我的家》:整幅画由黑色蜡笔画成(尽管整盒彩色蜡笔就在他眼前)。画中有一栋房子,黑色的屋顶,地基十分不稳固,屋子旁写着“危房”。屋外天空乌云笼罩,正下着雨。房屋不远处有一顶帐篷(虽是帐篷,却长满了潮湿的草)。帐篷中有两个躲雨的孩子,满脸泪水。画的左上角写着:“天下起了大雨,刚地震过后,他们在帐篷中躲雨。”
待露露画完,黄晓红请他讲述画中的故事,于是有了第二个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帐篷变成了茅草房,画面背后的内容逐渐显现。露露说:画里的两个小孩是双胞胎。地震时,父母都被压死在瓦砾堆中,孩子成了孤儿。他们的房子在地震时都成了危房,天正下着大雨,家里不安全,双胞胎逃到家旁边的茅草房里,正悲伤地哭泣。更不幸的是,连夜大雨让茅草房漏水,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哭得更凄惨了。
然而,随着治疗逐步展开,一天,露露鼓起勇气,向黄晓红讲述了第三个故事,他说:其实我跟你讲的那个故事不全是真的,地震时,虽然我的家没了,但幸运的是,家里的人都没事,我的爸爸妈妈并没有死。
听到这,黄晓红形容自己“头皮发麻”,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跃然欲出。那么,既然孩子的爸爸妈妈并没有死,为什么他会在自己的故事中加入这样一个情节呢?
果然,露露说,这第二个故事,其实是他在地震之后一个月几乎每晚都会做的一个梦!
“所以,透过露露的画,我们看见了他的梦,在这个梦中,男孩内心深处的恐惧展露无遗。虽然地震已经过去一个月,但恐惧始终存在于孩子心底,午夜梦回,他总担心爸爸妈妈哪一天被地震带走。”黄晓红说。
“每当有灾难,我们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忘记过去,放眼将来,别哭’,这些话能够真正帮助到这些孩子,这些经历创伤的生命吗?显然不能。”
男孩露露的画作《我的家》,简单的线条之下是一段有关地震的沉重记忆
她至今记得自己在汶川地震灾区做心理辅导时,一名心理支持志愿者在看完全程之后,激动地对她说的那席话,她说,“我希望您不只是过来一次,也不是十次,而是能够陪伴这些孩子,直到他们真正走出来。我真的希望您能这样做。”讲着讲着,她开始哭起来。
原来这是一位唐山大地震亲历者。从1976年到2008年,时隔32年,当年的青壮年已经步入老年,当年的儿童、少年们也都已成人成才,成为社会主力。但是她说,每年一到地震纪念日前后,整个城市依然弥漫着一股低沉、压抑、悲伤、负面的氛围。有多少死里逃生的亲历者至今没有走出当年的恐惧?还有多少丧失至亲的人,依然时时被悲哀侵袭?
后来,这位亲历者选择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常常以志愿者的身份奔赴灾后重建现场。她说,如果唐山大地震时,灾后心理重建工作能够得到足够重视,当年的儿童、青少年们能够及时得到适切的心理辅导或治疗,那么,他们一定会很不一样。
同样,如果社会大众对创伤心理有足够认识,媒体人张进或许也不会陷入深度抑郁。
作为资深媒体人,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发生后,张进曾全力主导了自己所在平台的抗震救灾系列报道。整整两个月时间,在满目疮痍的地震灾区,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全都与灾情相关,不分白昼黑夜,全身心、全情投入。
两个月结束后,他回到北京,和灾区正逐步回归生活正轨一样,他的生活也回到原有轨道。一切如常,似乎并无任何异样。
直到2012年,他不得不因为重度抑郁辞职就医,他这才开始追溯: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经常性失眠?什么时候开始出现长时间的情绪低落?什么时候开始思维迟缓、判断力下降、决断力下降,以至于阅读能力、表达能力都下降?
最终,他溯源到2008年在地震灾区的两个月,这个结果是他自己没有想到的。后来,他总结自己的患病原因,“(在灾区的两三个月)是一次巨大的消耗,而抑郁的本质是一种对于耗竭的自我调整。”
新冠疫情在全球大范围流行,对人们的生活与心理都造成了极大冲击。民众的心理健康,是后疫情时代我们需要关注的问题
一条看不见的“黑狗”
张进的故事来自纪录片《我们如何对抗抑郁》,这是国内首部全方位解读抑郁的系列纪录片。
世界精神卫生日前后,有关抑郁的话题“抑郁症不是'想不开’”,曾在微博上激起热议。其中,一名抑郁症患者的辛酸自述引发了很多人的共鸣,他说,“没有人觉得我病了,他们只是觉得我想太多。”“患病以来,最让我崩溃的一句话是,'你就是心太重,想不开。’”
事实是,抑郁症在人群中的普遍程度,远远超过人们所以为的。
根据《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数据,2020年,青少年的抑郁检出率高达24.6%,存在抑郁情绪的人群比例更高。在很多人眼里,抑郁症是“比常规癌症还要可怕的存在”,但在中国,接受过专业帮助的患者比例却不到20%。
在对抗诸如抑郁症等精神类疾病的路上,于更广泛的大众而言,我们尚未迈出真正的第一步:认识它、了解它;于抑郁症患者而言,在谈论治疗和社会支持之前,他们尚在寻求一份来自家庭、社会的理解与接纳。
于是,纪录片节目组走近真实的抑郁疾病患者,追访医学界、科学界专家与学者,从个人、家庭、社会多角度呈现对抗抑郁的经验、路径与方法,试图提升大众对抑郁症以及抑郁群体的了解。
纪录片的叙事,是从广州心理援助热线的一个求助来电开始的。
电话来自一名14岁的中学生,她的诉求是,希望热线能给自己的母亲打电话,以权威的身份告诉母亲,自己的状态可能是抑郁,需要去看医生。
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要采取求助的方式,而不是直接与父母沟通?
对于这个困惑,另一个女孩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做出了解答——
子烨,高中生,三年前为了让父母接受自己“真的生病了”这件事,她像发疯一样在家里发脾气、摔东西、摔门,终于成功逼迫父母带自己去看医生。在此之前,从初一到初二,她已经求救了两年,但父母的答复都是:你没有问题,只是心情不好。
当被问及“确诊之后有什么感受”时,子烨说,“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我妈非常难过,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感觉。而我自己却觉得松了口气,终于有白纸黑字证明我是真的需要休息的。”
同样的话也从抑郁患者小平的口里说出来:“我当时觉得如释重负,真的,心情还蛮好的。我是生病了,我是有救的。找到理由了,找到出口了!”
在国内,勇敢地向父母袒露,通常是抑郁少年自救的第一步,也是最难、最重要的一步。但是,如何让父母相信并且接受,却是他们需要面临的第二大难题。
由于对抑郁症认识不足,无论是青少年还是成年人,从出现抑郁症状到接受治疗,都有一条漫长的路要走。
比如,多年从事媒体工作的乙辰说,“我躺在一个三人沙发上,一个月起不来,除了偶尔吃点饭,从早到晚,躺在上面,就像僵尸一样,我不太清楚是不是病了。”
即将步入老年的老袁说,“知道自己有毛病,但是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就是不想见光,不想看见白天来临,就认为这个世界一直黑乎乎的才好,就躺在床上。”
抑郁患者、《抑郁生花》的作者蔓枚说,“很多人以为抑郁是郁闷,是忧郁,是很强烈的一种忧伤在作祟,但不是的,它到最后是被压抑,像一个很大的黑洞,所有的东西都被吸进去了。”
抑郁患者、《抑郁生花》的作者蔓枚希望通过文字,给予有同样困扰的人以精神支持和帮助
相较青少年,成年抑郁群体身上背负的“包袱”更加沉重。对疾病本身的忧虑,对社会评价、他人目光的畏惧,以及无法脱卸的生活重担,让更多成年抑郁患者选择对身边所有人隐瞒,包括家人和孩子,一个人默默支撑,直到病情恶化。
社会的偏见和不接纳带来的“病耻感”,是阻碍成年人就医的最重要因素之一。
一直陪伴蔓枚对抗病魔的丈夫之言说,大家可能会很乐意关注和帮助一个抑郁症患者,但是却不希望跟他有过分密切的交往,更加不希望他是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人。
但是,疾病却并不会因为我们的忽视而退却,相反,就如饱受抑郁困扰的丘吉尔那句名言所说——“抑郁就像'黑狗’,一有机会就咬住我不放。”而这条看不见的黑狗,已经在不声不响中,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
“病耻感是全社会的合谋,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也不是一个家庭的问题,更不是当事人的问题,它与整个社会文化、经济发展水平以及文明程度是相关的。在全世界,抑郁症都是有病耻感的。”张进说。
治疗抑郁症,药物或许不是唯一的方法,但是,社会的认识、理解和接纳,却是对抗精神疾病的必要条件。
很多抑郁症患者在走出抑郁之后,都选择成为宣传者、沟通者,一面用自己的经验为抑郁患者提供帮助,一面试图搭建起普通大众和抑郁群体之间相互理解的桥梁。
比如蔓枚,她以微博为窗口,将自己的生活日常、情绪体验、抗抑郁过程,都用文字记录下来,尽可能给予有同样困扰的人一些力所能及的精神支持和帮助。
她说,“我们可能都是孤岛,我们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踏上彼此的秘境,知晓彼此的浩瀚与渺小,但总有一些东西可以像水流一样,在我们之间传递那些花粉和种子,让我们知道,我们不是唯一的存在。”
在走过漫长的抗抑郁路之后,张进也没有再回到曾经的工作岗位,而是创办了对抗精神疾病的工作室,选择做一个抑郁症宣传者。他曾一年内走过二十个城市寻找抑郁患者,坚持写作、演讲,一直在路上,希望寻找到一条个性化的、有温度的疗愈之路。
他说,“希望社会方方面面,无论政府,还是医学界、心理学界等等,能够团结起来,把所有力量凑在一起,打消病耻感,营造一个良好的氛围,改变整个中国的精神健康生态。”
《我有一只叫抑郁症的黑狗》,是首本由抑郁症患者及其陪伴者共同完成的疗伤绘本
在河南郑州,黄晓红团队到达的第一站是郑州市儿童医院,为参与灾害救治的医务工作者们提供减压指导。
之后,他们又去到郑州心灵家园青少年社会工作服务中心,为中心的社会工作者开展公益讲座,分享如何将叙事绘画疗法(NDI)应用于社会工作实践,如何运用NDI的视角陪伴服务对象更好地面对和处理问题。
最特别的一站,是一场“出征仪式”。
这是一支即将出征到灾区开展灾后支援行动的队伍:中国社会工作联合会重大自然灾害与突发事件社会工作支援服务队。队伍由来自全国不同地方的志愿者组成,其中有经验丰富的心理工作者、社会工作者,更多是临时领命的年轻人。
7·20河南暴雨,受灾严重的,除了郑州,还有浚县和卫辉,也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此去条件艰辛,唯一能预料的,是有很多困难正等待着他们。他们此行的一项重要任务,即提供心理援助。
自2008年汶川大地震之后,国内应对突发自然灾害的能力、灾后重建的经验都有很大提升,但是,离真正的成熟尚有距离——不只是法律、制度保障,系统支持,人员、物资配备,更是观念意识层面的真正提升,尤其对于灾后心理重建工作而言。
图片来自黄晓红博士,她在2008年在汶川地震为孩子们做心理疏导时所拍
中国社工联合会副秘书长林平光说,特别是中原这个地方,不到万不得已,大家总是不愿意求助,或者说,我们总是羞于求助。
究竟是什么让我们羞于求助?就像抑郁症患者产生的“病耻感”,其背后是社会文化、价值观、经济发展水平、对疾病的认知水平等等综合作用的结果。
2019年7月,国务院正式启动《健康中国行动(2019—2030年)》,围绕疾病预防和健康促进两大核心,提出将开展15个重大专项行动。“实施心理健康促进行动”是其中之一,目标是,“到2022年和2030年,居民心理健康素养水平提升到20%和30%,心理相关疾病发生的上升趋势减缓。”
在后疫情时代,让更广泛的普通民众正确认识、应对常见的心理障碍和心理行为问题,主动关注自己、孩子、身边人以及特殊群体的心理健康和精神卫生,也正是我们此次报道希望达成的效果。
END
2021年/第81期∣2021/10月刊